我高二那一年,父母抱着望子成龙的心情,将我从京都的某所吊儿郎当的高中,转入了东京的某所升学率数一数二的精英中学,而背井离乡的我,则被扔给了正在东京读大学的姐姐照顾。
虽然自从姐姐升上大学以后,我们只有寒暑假才能够见面,但或许是因为我较早熟的缘故,我们见面时依旧有的话聊,并不会出现其他姐弟相顾无言的尴尬场景。因此在我搬去与姐姐同住的时候,我内心欣喜又兴奋。我姐姐是自由主义者,对我的决定从不加以干涉,我们之间更像是朋友,我也因此尝到了自由和独立的乐趣。
事情发生在我转学到东京的四个月以后。
在我和姐姐租住的公寓附近,有家小小的书店。和其他地板铺满了干净锃亮的瓷砖的现代书店不同,那家书店是古朴且沉静的,隐蔽的门上挂着风铃,推门进去,店内顿时会充满风铃清脆愉悦的声响,随之而来的便是脚踩在老旧的木头地板上,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整个店里都是树木的气味,像是走入了一座森林。虽然这家书店给人一种陈旧之感,但其中的藏品却很丰富,虽然也有大部头的小说和晦涩的诗集,但店里同时也放着一册册最新发售的杂志或是漫画,我也是因此与这家店结缘的。
我有一册特别喜爱的漫画杂志,然而杂志最新一册的发售时间正好撞上了学校里的考试。在升学竞争激烈的高中里挣扎的我,自然是无心在备考期间悠闲笃定地欣赏漫画的。于是,我在考试终于结束以后,才匆匆地在街上寻找这期杂志的踪影。在访问了各种便利店杂志店,均得到了“真是抱歉啊,已经下架了”的消息之后,走投无路的我,却在这家小书店的橱窗里发现了它,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
我对她是一见钟情。
我进门的时候,她正站在收银台内侧,动作熟练地把上一位顾客购买的文库本封好,打包。她侧对着我,因此我只能看到她的右半张脸。她正向下摆弄着手上的书本,一边和客人闲聊着,纤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出一片阴影,眼睛弯成月牙;她鼻梁挺拔,上唇很薄,微微翘着,嘴角也是上扬的弧度,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一缕漏了被扎到后面去的头发从耳边垂下,落到她肩上。她将衬衣的袖子向上随意卷过几下,懒散地搭在小臂上,她皮肤很白,我几乎就能看见她手臂皮肤下安静跳动的青色筋脉。
我慌忙地拿了我要买的杂志,拿到收银台去,心虚得像做了贼似的,不敢抬头看她;她自然是公事公办,毫不含糊地结了账。我几乎是逃出去的,走出门以后,被冷风吹过,却还是觉得脸颊微烫,心脏在胸膛里“扑通扑通”直跳。
从此以后,我便是这家书店的常客。我每次都会是佯装着买书的样子,买一本我翻都不会翻开的小说,漫画杂志我当然也会买,毕竟那才是我的真爱。在以一周三次的频率频繁地光顾以后,我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同她寒暄几句。我知道她是在此兼职,实际还是一名大一学生,巧合地与我姐姐就读同一所大学。我也向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她在听后温柔地笑道说:“原来如此。你比我想象中要小呢。”我把这句话当作是夸奖,也因此我觉得我或许有些可乘之机,因为我原以为她把我当作一个毛头小子看待,但现在看来,或许我在她眼里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尽管我们相熟了一些,在我的执意要求之下,她好不容易才放弃对我使用尊称,可她仍旧是以姓氏称呼我,客客气气地叫我“泽城君”,因此我也只好恭敬地叫她“渡部小姐”。
事情本在循序渐进,直到姐姐发现了端倪。某一个周末,她突然望着我堆在客厅茶几上的小说问道:
“我不记得你是看小说书的人呐?”
她说着,拿起一本在手中翻了翻,然后冲我晃了晃。
“你看,你根本就没有翻开来过吧。”
我心虚地不发一言。我当然无法谎称自己读过,姐姐是文学部的,那些小说她应该都看过,倘若她叫我说说每本书都写了些什么,那我铁定是要露馅了。
之前也说过,我与姐姐是好朋友的关系。因此我没有多加犹豫,便将我的心思向姐姐和盘托出。
我姐姐听完以后大笑起来,让我又急又窘,几乎都要后悔告诉她了。她笑完以后,冲我说:
“带我去看看那个女孩吧。”
“为什么?”
“你花了一个月,才问来了人家的名字和学校,进展未免也太慢了。”
“那你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反唇相讥,还沉浸在刚才被她嘲笑过的羞恼的情绪之中。
“我也是女生。女孩和女孩之间,能说的话可多多了。”
我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尽管还是觉得有些丢脸,但我依旧决定不计前嫌,让姐姐帮我一把。
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我们伴着风铃的吟唱声踏入书店,渡部小姐一下便发现了我们,面带微笑地冲我摆了摆手,我有些羞怯地回了礼。我正想同姐姐说,这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女孩子,但我转过头,姐姐却完全没有朝渡部小姐看一眼,眼睛执着地盯着身旁的书架,还没等我开口,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我没有多想,去杂志区取了我的漫画,就走到了收银台前。我一边和渡部小姐打招呼,一边寻找着我那个不靠谱的,说要来助我一臂之力,现在却不知所致的姐姐。
“是你的女朋友吗?”
渡部小姐狡黠地笑着问。
还没等我来得及面红耳赤地否认,姐姐却在此刻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不是,是他的姐姐。”
这句话普普通通,可姐姐的语调冰冷,不带一丝起伏,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除了嘴角微微向下抿着,像是被激怒的野兽在将要撕咬对手前的预兆。
我有些被她这样的反应吓到了,渡部小姐显然也是如此,慌忙道歉:
“抱歉。您看上去很年轻。”
“我还没有到需要被别人夸年轻的年纪吧。”
姐姐的语调依旧冰冷,不过这次声音略抬高了一些,使得她的话更具有震慑力。
渡部小姐愣了愣,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低下头,低声说:
“十分抱歉。”
这次她只说了这几个字,大概是害怕多说了什么,又会激怒到我姐姐。
渡部小姐低着头,咬着唇,沉默地为我结账。我内心感到十分愧疚,却又不知该如何打圆场,于是我也不敢去看渡部小姐的眼睛了,拿了书便逃出了店外。
出了门,我终于可以质问我姐姐刚才颇为无理取闹的行径了。然而,面对我略愤怒的问话,她却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置一词,直到我的火气终于快消退了,她才说:
“我不喜欢她。再说,她也一点也不好看。”
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
我大概知道有那么一种理论,就是说女人会对相貌好看的同性产生嫉妒和敌意。但这个理论对我姐姐向来不适用。尽管我与我姐姐相识十六年,对着那张脸也看了十六年,以至于怎样我内心都波澜不惊了,但我还是得公正地说,我姐姐是极其艳丽的人:巴掌脸,柳叶眉,有一双葡萄样的眼睛,眼角却略挑起来,鼻子挺拔但精致小巧,还有一双樱桃嘴。大概是本对自己的容貌有着绝对的自信,我姐姐从来没有诋毁过其他女性的容貌半点,甚至连“并没有那么好看”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都从没说过,无论是再普通的女孩,姐姐都会找出她们脸上值得称赞的部分,然后夸一句“可爱”。
因此,在我第一次听到姐姐酸溜溜地说出“她一点都不可爱”这样言不由衷的话的时候,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姐姐今天是中了什么邪。难道还是说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有才见过第一眼,就成了冤家对头的事情吗?我摇了摇头,不想再和这个无理取闹的女人继续纠缠下去。
第二天,我照旧在放学后光顾了书店,却意外地发现了姐姐的身影。
“你又来干什么?”
我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一边偷偷瞄了眼在收银台认真工作的渡部小姐,幸好她并没有发现我们。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那些小心思。我的确是来买书的。”
姐姐懒都懒得看我,自顾自地在书架上挑来挑去。她这话讲得我有些恼羞成怒,决定不再理她,径直地走向了收银台。临出门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姐姐仍旧饶有兴致地在书架前读书。大约是真的来买书的吧,这家书店的藏书也的确丰富。我如此想着,暗自侥幸地希望姐姐不要再惹是生非。
姐姐光顾书店的次数增多了起来。我时不时都能发现家中新多出来的各类小说,被装在书店特别自制的纸袋子里头。
尽管,我仍旧放心不下,我总觉得,若是姐姐那么讨厌渡部小姐,应该会想尽办法避开这家书店才是。我并不知道姐姐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于是,在再一次去书店买书的时候,我向渡部小姐说道: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渡部小姐疑惑地看着我,微蹙起眉,一双杏眼冲我一眨一眨的。
“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渡部小姐还记不记得了,上次我和我姐姐一起来的时候,姐姐的态度有些无礼。我一直想向渡部小姐道歉来着的,但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实在是抱歉了。”
渡部小姐又露出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接着说道:
“我发现姐姐最近似乎也常来店里,不知道有没有再给你添麻烦?”
渡部小姐这次完全地笑了开来,眯着眼睛摇起头。
“完全没有的事情。虽然开始是有些可怕,但泽城小姐是个不错的人呢。”
听到渡部小姐对我姐姐如此评价,我才终于安下心来;这时,渡部小姐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说起来,不知道这个能不能麻烦泽城君替我带给你姐姐。”
她说着,将一本书递到我手里,是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
“前两天,她来店里找这本书,但我们这边正好缺货。我想起来我家里倒是有一本,所以不介意的话,她可以把我的拿去看。”
我点了点头,心中想着,渡部小姐真是温柔体贴的人哪,我又想起姐姐对她的偏见,心中为渡部小姐不平起来。尽管如此,我还是答应了渡部小姐一定会将书送到姐姐手里。
姐姐从我手里收到书的时候,却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感激的意思,只是稀松平常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你应当对渡部小姐道谢才是。”
我如此说道。姐姐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不再理我。
后来一日,我去姐姐房里,拿我前两天借给她的移动硬盘的时候,发现那本诗集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的枕头边。我心下一动,往房间外看了一眼,姐姐正在厨房做晚餐,应该是不会突然进来的。于是我轻轻捧起那本书,轻轻翻起来。书被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折痕或是残页,一些诗句下被划过线,旁边写了些注释和自己对诗句的理解;那是我不认识的字迹,我猜想那是渡部小姐写的。渡部小姐真是个内心柔软又认真的人,我想着,觉得她更令人喜爱。我往前翻了几页,发现书上却多了另一个人的字迹,我认出那是我姐姐的字,写的也是些感想什么的,正好与渡部小姐留下的对应起来,像是在隔着书页对话。在向别人借来的书上随便写字真的好吗?渡部小姐不会介意吗?我内心犯着嘀咕,把书放回了床头。
时间缓缓向前流淌,我们彼此都相安无事。我内心越来越纠结,过去了那么久,渡部小姐与我似乎仍旧是店员与熟客的关系,以姓氏相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我忍不住想要让这层关系更进一步,倒不是说现在就想与渡部小姐交往什么的,我对此也并没有太多的奢望,毕竟渡部小姐按年龄也算是我的姐姐了,或许对我这种高中生完全没有兴趣,但倘若能稍微更了解她一些,与她成为朋友,那样我也很开心了。
某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时,姐姐突然对我说道:
“我今天晚上有约。我给你买了外卖,就放在冰箱里,等晚饭的时候,热了吃吧。”
姐姐语气温柔轻快,很高兴的样子。她说完,便回到房里打扮去了。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想了想,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于是决定在今天鼓起勇气,跨出第一步。
我穿上前些天新买的外套,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然后小跑到书店,一如往常的,渡部小姐正站在收银台后面。我走上前去,同她打了招呼。
渡部小姐似乎正在账本上面写着什么,抬头朝我问了好,便又低头去做手上的活了。我有些扭捏地站在原地,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我想了半天,好在渡部小姐在很认真地工作,没来问我今天为何如此古怪。我最后有些磕磕巴巴地开口:
“真是辛苦了呢,天天在书店如此辛勤地工作。”
“还好啦,我本来也很喜欢读书的,所以在这里工作我一直都很享受,更何况还有薪水呢。”
“说起来,书店是七点打烊吧?”
我试探地问道,手心开始冒汗。
“嗯。”
“那,下班后要做些什么呢?”
“就回家呀,”渡部小姐轻轻笑了笑,“不过,今晚倒是约了人吃饭。”
我跳动的心瞬间掉入了冰窖里头,一动不动了。
“是吗……是朋友吗?”
我问道,脸上是笑着的,声音却古怪地嘶哑起来。
渡部小姐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她略抬起眼,看着前方,随后抿了抿嘴,一边重新在本子上写着字,一边轻声说:
“是呢。”
她刚才是害羞了吗?
我不敢再去多想,仓促地结束了对话,便逃离了书店。
我胡思乱想了一整晚,又郁闷又焦躁,与我相反的是姐姐,她晚上回家以后兴致很高,让我更加烦躁不安,早早地躲进自己房间睡觉了。
在我经历或许是我假想中的第一次失恋的那段时间,我姐姐出门应约的次数却逐渐增多了起来,同时,姐姐对我的态度也温柔得叫我有些受宠若惊,不寒而栗。我猜想,她或许是恋爱了。
于是,我多了两件任务:一是查明渡部小姐究竟有没有在与他人交往,二是挖出姐姐的恋爱对象来。
这两件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首先,我当然是问不出个结果的。渡部小姐这边,以我俩的关系,当然是无法直接当面向她询问;而姐姐这边,我的问题却被她爽快地否认了。
“真的没有男朋友吗?”
“这点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没有。”
她看着不像撒谎,但这仍旧打消不了我的疑虑。姐姐她可精明的很。
我也有想过跟踪。渡部小姐这边更不用说了,我要是尾随她下班的话,不仅我自己觉得可耻,要是被发现了,扭送进警察局里,那我可就身败名裂了。
而姐姐这边,我倒的确是成功过一次。我一路跟着姐姐,看她走进了一家拉面店,我在拉面店旁边的便利店里等了半个小时,却根本没有看见任何年龄与姐姐相仿,而且是单身前来的男子。值得一提的是,我倒是在姐姐进了店里不久后,看见了渡部小姐。我本想上去打招呼的,可转念一想,倘若她要是问起来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总不见得说我是在跟踪我的姐姐吧,于是作罢。
一个周六,本应是渡部小姐全天都在书店工作的日子,我却没在书店见到渡部小姐。
我慌了神,脑子各种念头呼啸而过。
会不会是和男友出去玩了呢?一定是出去约会了吧。我有些消极地想着,但过了一会儿又安慰自己。说不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呢?或者是请假在家准备大学里的考试?我胡思乱想着,如困兽被束在网里。
我正郁郁寡欢,回了家,却在门口碰见了急急忙忙出门的姐姐。
“有点事情要出去一下,”她匆匆对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实在实在抱歉了,饿了的话订点外卖吧,我回头把钱给你。”
她说着便跑出去了。我回到房里,看见家里的药箱被她拿出来,放在餐桌上,翻得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她是要搞什么鬼,我懒得去想,像死鱼一样瘫在了沙发上。
周日书店歇业,我也见不到渡部小姐。姐姐一整晚都没有回来,早上又给我发了短信,向我着急地道歉。我安慰着她,问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却支支吾吾地不太肯讲。我于是也没有逼问。最近学校里的考试也多了起来,我便在家里做了一天的作业。我成绩本就不错,习题也做得越来越顺手,做到后面,整个人都自信了起来。我合上满满当当的习题本,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橙红的晚霞,觉得胸中豪情万丈,当下下定了决心:明天一定要向渡部小姐问个清楚。
周一一放学,我径直地就去了书店。渡部小姐看见我,照例冲我笑着打招呼,不知为何,笑容似乎有些疲倦,她的脸色也很苍白。我直接走到了收银台前,问她:
“这周六没有见到你呢。”
“是啊,”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周末的时候发烧了,在家里躺了两天。”
我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心疼。
“现在没事了吧?”
“嗯。我现在好多了。”
“虽然这样,还是不要太拼命了。家里有人照顾吗?”
“我是一个人来东京读书的,”她虚弱地笑了笑,“不过好在周末的时候,有朋友在家里照顾我。”
我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能够亲密到去家中单独照顾她的朋友,那一定是男朋友了吧。我又想起昨日表的决心,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不敢直面事实的呢。我想着,声音颤抖地问:
“虽然这样或许有些冒昧,但我有些好奇,渡部小姐现在在和别人交往吗?”
渡部小姐被我问得一愣,我一瞬间有些担心她会不会生气,不过好在她并没有。不过她的神情有些复杂,面容看上去似乎很苦恼,而且并非是对我冒失的提问而感到的苦恼,而是在苦苦思索问题的回答后却不得的苦恼。
“不知道呢。”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的心中也发出一声叹息。
晚饭的时候,姐姐似乎看出了我的郁郁寡欢。
“怎么了?”
我消沉地把米饭一粒一粒地扒进嘴里面。
“如果一个女孩子说她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别人交往,那是不是说明她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
姐姐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你问谁了?”
“渡部小姐。”
我的声音细若蚊吟,我低头盯着饭碗,静候来自姐姐的嘲笑。
然而我并没有等到。一阵沉默过后,我有些好奇地看向姐姐,她的样子却好像不比我好多少,心不在焉,装模作样地吃着饭,眼睛在回避我。
过了好久,她才开口问道:
“她是这么说的吗?”
“是。”
我恹恹地答道。她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很快地把目光移开了。
“你还很喜欢她吗?”
我却想不出回答,在桌子上趴了好一会儿。
“更多的是有种幻灭了的感觉吧,”我认真地思索,反省着,“老实说,我也并不了解渡部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奢望她会对我有什么心意也未免太自恋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失望啊。”
我说着,把头埋进了手臂里。姐姐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抱歉。”
她的语气认真又诚恳。
彻底死心以后,我反而觉得心中轻松不少。我照常去书店看书,买杂志,和渡部小姐如店员如熟客一般打着招呼;看着她温和的笑,我内心还是会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面对着她真正所爱的人的时候,她大概会露出比这灿烂百倍的笑容吧。我也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吧。我想着,冲自己摇了摇头,笑起来。
一日,我走进书店,带进一片雪花,她冲我微笑招手,手边正放着一本书,我立马认了出来。
“这本书也是你借给我姐姐的吗?”
“是啊。”
她点了点头,拿起那本前些天我还看见放在姐姐书桌上的书。
看来她们似乎意外地相处得不错呢,我想着,走到放漫画的书架旁,拿起一本翻看起来。渡部小姐似乎在刚才被我提醒过后,也开始看起了那本书。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却听见了渡部小姐的声音。
“泽城。”
她的声音很轻,缥缈得像是一阵风,拂过我心头后转瞬即逝;她的声音似乎还是有些颤抖的,抖动的呼吸声像是羽毛落在平静水面时的水波声,泛起一圈圈涟漪;她的声音太过温柔,像是在呼唤着爱人。
我的身体都僵硬了,机械地回过头去,我几乎都能听见我转过头时,脖子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仍是看着书,仿佛刚才从未开口过。但我确信我听到了我的名字。
我的脑中是一团浆糊,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书店,又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但直到我在半个小时后躺在床上,我脑中仍回响着她的低语。
我该装作没有听见吗?还是应该勇敢鲁莽地回应呢?
我本以为遥不可及的梦如今却在我触手可及之处,我内心却惶恐不安起来,但我真的应该放弃吗?
我看了一眼表,时间正指向七点。我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了门。
我一路狂奔,最后在书店对面的红绿灯前停了下来。时间正好是七点,我应该恰好能赶上渡部小姐下班。我气喘吁吁地等在红灯前,酝酿着等会儿要说的话。雪正一片一片地落在我头顶,但我却不觉得寒冷。
红灯转绿,我直起身,挺起胸,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正要踏出脚步,我却停下了。
我看见姐姐正站在书店门前。她在那边做什么?我满腔疑问。难道是恰好买完书吗》可看上去又不像,她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明显是在等着谁。她在等谁呢?
我悄悄躲在旁边的电线杆后面,虽然知道肯定藏不住,但聊胜于无吧。我看着她,她还是一动不动的,这下我有点着急了起来,我又该不该过去呢?
我正纠结,渡部小姐走了出来。
她径直走向了姐姐,似乎是早就知道她会等在那里一样。渡部小姐在离姐姐面前还有几步的时候停了下来,她们互相望着,谁也没有说话。雪越下越大了,天也更冷了,我甚至都能隐约看见她们呼出的白色的雾气。
搞什么啊?我有点看不懂了。不会是要打起来了吧?
我正想着,渡部小姐又朝前走了。她走到姐姐面前,然后灿烂地笑了起来,好像能照亮这冬天的夜;然后她搂过姐姐的腰,吻了上去;姐姐伸手勾住了她的脖子,回应起来。
我呆若木鸡。
我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来接受这个事实。不仅仅是渡部小姐在与人交往的事实,也不仅仅是姐姐恋爱了的事实,而是,她们两个在交往的事实。
谁又能想到,亲手完结了我尚未开始的初恋的罪魁祸首是我的亲姐姐呢?
唯一的好处是,我靠着这一点,狠狠地敲诈了姐姐一笔。
后来,当我们家的常住人口变为三人以后,我有问过葵,如果我是女生的话,是不是我就有机会了。
她一脸遗憾地摸了摸我的头。
“乖,雄一,别胡思乱想了。”
结果,反而事到如今,我们倒是熟稔地直呼其名起来。
我也有试图在葵面前告过姐姐的状,把姐姐当时嫌弃她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她听完倒是笑得格外开心,伸手搂过姐姐的脖子。
“是这样吗?”
她一边问,一边笑着亲了上去。
我觉得,我简直是自讨苦吃。
算啦,回头想想,结局也还好,我们三个人日子也算其乐融融。我也马上就要升入大学了,大学里会有很多可爱的女孩吧,而且我总算不用再担心看上的女孩被姐姐抢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