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局势似乎越来越好,5月24日,592及593团攻占了冷水沟阵前的茶房、苤菜地等高地,5月28日,592和593团同绕袭敌后的594团相互配合,东西夹击,迫使敌人退入北斋公房山顶的水泥碉堡内固守。由此,冷水沟阵地终于被拿下。
蒋周格今天心情很好,一大早就吩咐了炊事员开罐头,中午全师吃肉。师部的罐头储存不是很多,也仅有校官级以上的军官也才能三天领到一罐,蒋周格特殊些,养伤期间一天一罐,不过全都暗暗给了宋时邈。
炊事员看看本就不多的物资储备,心底骂一声这群当官的说风就是雨,转而压不住脸上的笑,带着口谕就直接去领罐头,生怕下一秒蒋周格就反悔似的。
不过说是全员吃肉,毕竟罐头不多,每个人能分到的也只有袁大头大小。上级军官好一些,单独在房内摆个桌,两盘肉两道素菜一瓶酒,只围了四五个人,蒋周格让宋时邈也过来。
午后天气很好,蒋周格自贴身行李内取了一小块私藏的墨条出来,毛笔是从南京带来的,宣纸也是最后的家底。
房间内就她们两个人,张副官被打发去战地医院帮忙了。蒋周格便坐在桌前,突发奇想道:“不如你帮我研墨吧。”
“我?不行的,我不会,你还是自己来吧,或者我去找张副官。”
“好不容易跟你独处,你找他做什么。”蒋周格招手:“过来,我教你。”
宋时邈被她自身后握着手一步一步教,“首先先往盘子中加一点点清水,持墨时要垂直平正,研墨时则要按照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打圈。很简单的,你试试?”
宋时邈试着磨一圈,但并没有墨汁,“你确定是这样?”
“多磨几下就好了。”蒋周格笑着说,自己则铺好宣纸,取了毛笔过来。
宋时邈又试着磨几下,“诶出来了出来了!”
“嗯,就是这样,继续。”蒋周格在刚出墨的盘中沾了些墨水,提笔写在宣纸上。
写的是大大的楷书,正正方方,字如其人,“陆军战地医院。”
宋时邈凑过来,“可以呀,楷书也写得好看的。”
“是吗?从前教我书法的先生还一直嫌我笨,怎么写都没气韵。”
“你的字放在现代,已经算得上是书法家了!”
蒋周格笑,余光撇到宋时邈手下动作,“哎时邈,多了多了!”
宋时邈:“对、对、对不起!”
蒋周格还是笑,丝毫没有要责怪她意思,“既然已经多了,那就不如送你一幅字吧,我都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呀。”
“可、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蒋周格挑眉,“我总该送你些东西的。”
“好,那我会非常喜欢的。”
于是蒋周格皱眉想了半天,提笔写道:“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自由则国自由。”
宋时邈:“这是写给我的?”
蒋周格点头,“是啊。”
宋时邈:“你当我真没学过语文?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是写给全中国的少年的!”
蒋周格讪笑着:“这不是,一时想不起来别的吗……”
宋时邈“哼”一声,“那就想吧,想好后再写,这幅不算数的。”
(十三)
沿着当年的198师师部一直往里走,出了村子后就到了高黎贡山脚下。百度上说高黎贡山山峰高坡陡,平均海拔在三千米以上,气候恶劣,冷热温差大。现实也的确如此。
当年的这里就彻骨寒冷,师长跟蒋周格一直在叫总司令部配备雨衣,最后美军、英军、国民政府一起勉强凑了八九百件雨衣,空投到阵地上,全部调给趴在敌人阵地前头最前沿的士兵。
宋时邈对于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她并不打算也没那个能耐爬到高黎贡山上,去重走198师曾经走过的路。
她只是坐在山坡上,拿手机查了查当年的事,看了看历史对他们的记载。
——1944年6月14日,198师将守敌日军400多人大部分消灭后,占领了整个山口。
——1944年6月16日,198师将北斋公房攻克,击毙日军大队长以下300余人。
最后一站,也是此行的重点。
宋时邈重回县里跟团,上了大巴车后依旧坐在最后边,内心半激动半难过,她想她似乎已成了一个矛盾综合体,一半是正值当年的风华正茂,一半是阅尽沧桑的凄冷悲凉。
一半是21世纪的胸外科主治,一半是1944年的宋时邈医生。
车上颠簸,她看一眼离下一站还有一段距离,就闭目养神,临闭眼时看见前排座位上坐着的女人头上扣一顶棒球帽,明明应是穿薄衣的季节,她偏穿一件大衣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怪人。宋时邈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她又见到了与她相隔一世纪的蒋周格,对方依旧是眉目英俊、像极了与她同一个世纪里,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女星,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间都是电影特写。
蒋周格指缝里夹着烟,对她说:“好久不见了,时邈。”
宋时邈觊于她又抽烟,上前劈手夺了烟扔在地下。
蒋周格讪讪的,“这么凶呀。”
宋时邈就故作凶狠:“抽烟有害健康,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没数吗!”
蒋周格听了,却只是淡笑,笑容虚无缥缈,好像如烟般就散了,再也找不回来似的。
“健不健康,还要看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她说完后便真如烟般飘散了,宋时邈往前跑了几步,身子从烟雾中穿过去,把烟雾冲撞开来,从中间散开分离,一直飘飘绕绕,缠绕着升到天上去了。
紧接着,她身后又出现一个蒋周格。这一次是穿着正正经经的军装全套,领章一边是交叉的竹节,一面是军衔——黄色边框两道杠,底纹为红,三颗三角星。
蒋周格说:“时邈,我教你唱首歌吧。”接着她开口唱起来。
宋时邈皱眉,“这歌我听过,它叫《知识青年从军歌》,但不是这个调子。”
蒋周格说:“你听的那是新一军的曲子,真正的调子就是我唱的这样。”
宋时邈说:“是吗,后世好像也提了,这歌的调子已经失传了。”然后她跟着蒋周格唱起来: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係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唱着唱着,蒋周格又不见了。宋时邈停下来,周边极其安静,有鸟鸣声,有风声,还有……什么东西划过天际自由落体的声音……宋时邈的眼睛猛地瞪大,她下意识卧倒,听见有人喊:“迫击炮!”
“砰!”炮弹在附近爆炸,震耳欲聋。
泥土和土块混合着盖在她身上,宋时邈动了动,吐出嘴里的土。
蒋周格就站在她前面的地方,背对着她站得挺直,犹如高雅挺立的翠竹,高风亮节。
但不能是在这种时候、这个场面中。
宋时邈大喊:“蒋周格,卧倒!”
蒋周格听见她的声音,缓缓转过来。从前洗得干净整洁的军装在战场上被弄脏了,血迹泥垢沾了一身,可她脸上却还挂着宋时邈熟悉的笑,温柔的、有些小狡猾。
四周的一切都安静了,没有鸟鸣声,没有风声,没有呼吸声,太安静了,死寂一般。
蒋周格说:“时邈,你找来啦?”
宋时邈突然捂住嘴,死死地盯着蒋周格的腹部,那里有一个洞,血不断往外流,医疗兵都死光了,她也没时间缝合,就一只手捂着腹部,可是还是有肠子露出来。
蒋周格笑得单纯又无辜,“时邈,你来看我啦?”
宋时邈的脸上有泪流出来,太熟悉了,这一幕、蒋周格的伤口、迫击炮……太熟悉了,她死都不会忘的场景。
蒋周格见她捂着嘴无声地流泪,微微偏了一下头,“时邈,你哭了?”
她往前走,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洒在地下,肠子也从伤口边缘流出来,流了一地,蒋周格突然停住,缓缓地、慢慢地低头,地下是她流出来的肠子和血。
蒋周格脸上的纯真不见了,她再次抬头时已经一脸狰狞,“我想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我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在凡间逗留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好丑,会吓到我的时邈的……”
她说着,从脚下开始突然变得透明起来,一步步蔓延至腿间,至膝盖……
蒋周格的表情又变得安详起来,她重新抬头对着宋时邈温婉地笑:“时邈,回去吧,你该有你的生活了。”
“不!我不要!你别死!蒋周格……!”
大巴车颠簸一下,宋时邈的脑袋嗑在窗上,她被疼醒来,满脸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