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的我坐在马桶上，膝盖上抱着一本高中古文二十四史精选集。

内容大同小异，怕死后无名。人人都想流芳百世，史官也说，你们要努力让自己成为流芳百世的人。我寻思一下，做一件大事让人人都记住我，爱上我，崇拜我，那感觉的确有够爽的。

书上的人各有各的缺点。我还小，虽然现在还不行，但将来肯定是要做大事的。少年须得凌云志，要是我做得出比书本上的人还厉害的丰功伟业，那我也要高头大马，光宗耀祖。在将来的同学会上衣着光鲜地出现在会场上受人膜拜。然后我谁都不理，就和她说话。

那时我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在纸上画将军，另一个就是一遍一遍地写施琴的名字。

上小学前父母托关系帮我找了个练字先生。先生有个满嘴豆浆油条味的闺女和一个拄着双拐的儿子。他家的小院在一片拐七拐八的平房里。墙边放着砖头，木质的窗框。我们一群小童便趴在平房里的小桌子小板凳上一笔一划地写字。几排字一写就是几小时。

班上有个高年级的哥哥，在我还在削铅笔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练毛笔字了。

我对毛笔字倒是毫无感觉，不过我也想像他那样被人表扬。因为他是大家公认的字写得最好的人。

一笔一划写的字实在是太慢了，而且我生来自由散漫，不爱按规矩做事。所以人前一个字体，人后放飞自我。因为这事儿还常被班主任骂。往好了是被说字写的龙飞凤舞，往坏了是被更年期妇女语文老师撕了本子丢到脸上罚重抄。在同学眼里，我一直是个字过分难看的人。先生就从不发脾气。也许是没见过我乱写的字，先生倒是很喜欢我。他说我的字无拘无束，昂扬自由。由此我练成了两套字体。这些混账事儿歪打正着，预兆了将来我妈对我的评价：人模狗样，绣花枕头，驴粪蛋。

先生的墙上挂着许多幅字，其中两幅我格外欢喜。一为一曲水调歌头，二为江雪。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世间白茫茫一片，大雪扫尽尘嚣。天地无我。唯独月光，唯我举杯对月。若能扶摇而去直上云霄，那月人又有多寂寞。

我看得懂简单的古文，自己也会找书看。外婆给我塞了本弟子规。那本书我也是在厕所看完的。孝亲长，谦卑隐忍，勿把岁月蹉跎。

要做君子就要品格高洁。不可耽于恶劣习惯，不可浅薄贪婪。

要为国奉献在所不辞，舍生取义，行得正坐得直，一生坦荡荡才好咧。

我学书法也学画画。美术老师也是托关系找的。老师说孩子小就不要被素描局限住了自己，于是我便学了儿童画。后来父母以学太多影响学习为由不让我学了。因而直到最后我也没学过素描。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在本子后边画画。我尤其喜欢画君子和将军。将军的配饰真好看。大丈夫要能文能武，文能世人皆醉我独醒，武要能带兵打仗。我也喜欢画马。骑在马上直入千军之阵，腰上挂剑，腰带挂链和玉佩。马上挂着枪，背上再背把刀。马毛顺着马脖子狂乱，将军的锦帛罩着盔甲，腰带飞舞。

这画太丢人了，我的本子从来不给别人看。

“给我看吧。”每当施琴这么说我便支支吾吾地打混过去。

我可真喜欢施琴。朋友里我最喜欢她。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大人说喜欢的人就可以亲亲，所以我和施琴亲了上千次。和好的亲亲，开心的亲亲，打招呼的亲亲……

坐在厕所看着书，我想着如果我是君子，那我的红颜美人就是施琴。为她我要出生入死。也要努力保护她。

施琴却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她的身边常围着一大帮子人。大咧咧的我烦人多的地方，可与我不同，文静的她却喜欢和许多人交往。只有周末她才是我的。

周末她窝在我的怀里，向我诉说天上的星星多好看，新出的零食多好吃，她有多喜欢我。可我只是闭着眼睛，想她平时可不可以不要对我爱理不理。我一直都搞不懂，她的话到底有几成真，几成假……

在学校她不搭理我我也没办法，出于无聊，我和前排的女生说上了话。前排的女生意外的是个很有趣的人。那一阵子我陷入了对她的狂热。和她聊天太有意思了，能学到好多我从来没学多的新词汇和解释。虽然她长得不好看，但是个子小小的足以激起我的保护欲。最重要的是她很重视我，不会对我爱搭不理。我想我其实是很粘人的。

我和前排的女生同进同出，被她牵着做了一起去厕所这种不符合我孤傲作风的事，一起骑自行车回家。有天还在停车场遇到了施琴。施琴身边围着男生女生，看见我格外灿烂地笑着。可我忙着快快取车然后在门外等前排女生，向她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不知为何，站在人群中央的她幽怨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我们之间好像离得很远很远……

冬天到了，施琴换了公交车。老师一天一天地宣传雪天的危险，要注意安全。放学时我在雪人上看到了一滩血。是一个从雪人上掉下来的孩子流的。不久就要过年了。

期末考发成绩单那天，我得知自己最差的数学考了97。阴差阳错，想到雪下散散步。正走着，一个男孩冲过来，在雪上打滑顺便把我撞倒。我的头一晕，眼睛便黑了过去。视线的最后，是那个男孩逃走的身影。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没过几秒我又醒过来了。周围围着一群人，哗哗地流着鼻血，我真希望自己干脆晕死过去为好，这样醒来一定已经被照顾好了。或者干脆不要晕，倒在地上忒丢人。睁了眼，眼前是施琴。

我本以为，若是我发生什么事，必不会来的人就是她。施琴带着我去洗鼻子，又带着我回到教室。我的头上挂着伤口和大包，鼻子里塞着纸团，天生偏薄的嘴唇也被摔破了。就这么继续上课。

我想着，这是不是就算破相了？变得不好看之后，施琴就不喜欢我了吧。

我知道自己招人喜欢，长得好看。以前是嫩嘟嘟的脸和大眼睛，青春期的时候身体拔条，整个人瘦得要被风吹走。再加上常运动，我妈说我身上没有一块赘肉。公园的奶奶们说我长得像新疆人。我觉得班上的新疆女孩没我好看。她们长得忒糙。不过施琴真好看啊。

我的一大爱好就是在早操时看美女。全校学生被赶到操场上，哪个年级哪个好看的一目了然。男孩都和猴儿似的，但女孩子不一样，不过十四五岁便有了温婉恬静的成熟气质。我看人好不看看有套自己的标准，也许是有自己的脸做比对，别人觉得好看的，我觉得丑；我觉得好看的，那是无可置疑的好看。施琴就是这拨儿里的。

运动会集会时我在把漫天乱飞的目光收回前瞟到了她，她的腰板挺直，和我吊儿郎当的坐姿截然不同。我也不由得挺直了腰。

我想英雄自古多情，而美人薄情。施琴的目光总不会在我身上停留太多。我却为她一喜一悲，烦恼重重。初中过了大半，前排女生要转学了。她甚至没和我说过这件事，就悄然退场。给我连闹上一场的空间都不留，独留下满腔怅然若失。

以此为契机，施琴和我变得亲密了。雪天雪停，我的自行车后座坐着她，我在前边骑，她搂着我的腰。围着她的一大帮子人都被我甩开了，我们哈哈大笑。果然吧，那群人哪有我好看，哪有我聪明。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我。就着香槟色的火烧云，骑过街边的法国梧桐，我们家两侧欧式风格的小店们浪漫可爱。我的车筐里放着她的书包，车把上挂着我的书包。她贴着我的背沉默着听我的心跳，让我的心底分外柔软。我也慢慢哼着歌，是爸爸来回放的唱片里的某首曲子。

“你性格真混账。”她这么说。

“不是吧……我妈也这么说，我真的那么惹人厌吗？”

“跟你妈说的不是一码事，你不惹人厌。”

“嘿嘿，那就好。你喜欢我就行。”我高兴于得到总是正确的施琴的认可，自己不是个讨人厌的人这件事。

她在我背后收紧双手，把脸埋进了我的背。我施展自己高超的自行车技巧，反手背后摸了摸她的头。

放假的时候，两家父母约着一起爬山踏青。我尽职尽责地陪在施琴身边，保护文弱的女孩子。拉她过有石子的小河。到了宿营地，我们坐在石头上泡脚。泉水哗哗地流过脚下，我躺在石头上眯着眼。她趴撑着遮阳伞坐在我旁边。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好困好困，索性睡着了。唇上好像有个凉凉的东西碰过。再睁开眼，隔壁传来了烤肉的香味。我慌忙看了一眼施琴，她手里拿了一个瓶子。好啊，居然趁我睡觉的时候恶作剧。不过那个瓶子贴在嘴上还蛮舒服的，下次自己试试。

“施琴走啦。”我把她叫过来，搂着人去探险了，让大人自己忙活儿做饭吧。

我们漫无目的地爬了个小山坡，过了一片扎人的矮林后，一片芦苇荡映入眼帘。

这不是……台湾烤肠吗！

山里水塘的沼泽边长着串起来的烤肠样的芦苇。外表看起来分外好吃。掰开后确实片片洁白的棉絮，着实有趣。我们掰开烤肠，让棉絮顺着手飞。我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嘴里，捉了小半瓶蝌蚪。施琴就坐在一边看我捉。癞蛤蟆和青蛙小时候都是蝌蚪，不过大人说青蛙的蝌蚪头是尖尖的，癞蛤蟆的蝌蚪头是多边形的，皮肤也脏脏的。

出来的时候，旁边多了一家人，他家的小男孩看着我手里的蝌蚪发呆，大概是年纪太小，不敢自己捉。没多久他家的大人便不好意思地来问我要蝌蚪。我把装蝌蚪的瓶盖紧了紧，径直走到小男孩眼前，“给。”把瓶子递给了他。

“下次自己来要。”我摆摆手，走回施琴身边。

傍晚，我们两个窝在帐篷里，盖着张毯子对着水塘发呆。

施琴：“好冷啊。”

我：“你再往我这边靠靠？”

她没有说话，自觉趴到了我怀里。和别人贴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很暖和。但我觉得我会这么开心一定不是因为因为暖和。我只是找借口和施琴亲近罢了。可我不能老这么做，因为我性格古怪。一旦我毫无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就会像其他人那样变得讨厌我，然后离开我的。所以我不可以表现得太喜欢她。

到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汽车的探照灯打在前方路面上。我们两个坐在汽车后排，施琴枕着我的肩膀。看着她熟睡的脸，我摸着她的眉毛，鼻子，发际线和耳朵。再往下，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睛里波光在闪。我凑到她的耳边，呼了一口气，她咯咯地笑了。接着，我们便开始想方设法地骚对方痒的游戏。呼耳朵，轻轻地摸着身体的各部位。到后来，她的口水都快沾到我身上了。我被她半推在座位上，浑身被搔得痒到不行。突然她停下了。莫名地看着我，然后亲了我的嘴唇。

一下，两下，三下……

说实话，这次的撩拨可一点都不痒。可我总觉得，我们在做很不道德的事情。明明没几年前还会亲来亲去，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亲吻对方了呢？

“好啦我困了。”施琴躺在我身上，用超过分的姿势压榨我的生存空间。

“你们在干嘛呢？”爸爸这么问。

我说：“施琴她想睡了。”

除夕的第二天，我和她相约着看花灯，放鞭炮。她的手插在我的兜里，我一手拿着根棉花糖，一手揣住她。看着牛郎织女，她笑的像个傻子。我保持着自己冷酷的形象，注意力被弹力球的小贩吸走了。弹力球10元钱一个，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贵了。我一周只有五块钱的零用钱，还是包了早饭的。那时的面包平均五毛到一块五。包肉的最豪华，要一块五。也就是说，只有不吃早饭我才攒得下零用钱。

我改瞄向隔壁打气枪的柜台。用装着BB弹的枪打气球。那可是我最爱的游戏。只要对准枪膛的小点、枪头凸起和物体中心，包管百发百中。我一直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东西真的有人会打不准吗？

“棉花糖好吃吗？”看着我一直在舔，施琴问。

“好吃啊，不过今天风大，和了点沙子。”

“那还是不要了，不过你得让我尝一口。”

这人儿，嘴上这么说，心里肯定在后悔。君子成人之美，气枪再见。

我抓着她，到出口的棉花糖摊买了个最大的。

晚上街上就更热闹了。人挤人，挨着走到看烟花的地方。

年三十儿的晚上张灯结彩，我们都裹得厚厚的。两家大酒店每年赛着比谁更豪华。烟花炸得天都是亮的。空气中的硝烟味惹得看热闹的人咳嗽。不时还有火药屑子掉到身上。

好幸福。就是，胸腔涨满了幸福的情绪。我想大声喧吼又担心它从口中溜掉。所以我睁大眼睛看它。

天上的宫阙，漆黑一片的天空被人间虚幻的花填满，绵绵如白昼。越在人群中越是孤独。

“听得到我说话吗！”我大声地问施琴。

“......！”她的声音可完全被爆竹声盖住了。

“我爱你！”我像是疯了，哈哈大笑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东西被清了个一干二净。我又是我了。再也不用患得患失，比谁都骄傲自大。今天过后，我默默想，我就是新的我了。我会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喜欢她。

“......说......么！”她有点急躁地看向我。

“我听不见啊！哈哈哈哈哈!”

过完年后，我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禁欲主义者。把全市最好的高中的照片贴在墙上，买了一本三年中考五年模拟。开始不太吃肉和味道重的东西，爱上了跑步。也开始纯粹的一个人行动。那时头脑仿佛豁然开朗一片清明。每日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不懂就找老师问清。解开所有疑惑，除了学习心无旁骛。所有老师都迅速地喜欢上了我，包括体育老师。某节体育课上，他夸了我跑步姿势是全班最好看的，所以我放开了自己，成了班上跑得最快的人。我可以比一小部分男生都快。再到后来，班上的跑步练习都是我领跑的。

不过我不参加运动会。我的优势在起步后的爆发，既不擅长短跑也不想去参加长跑。我的身体太瘦，剧烈运动是要感冒的。各班陆陆续续有人出去参加比赛。有些人借上厕所的名义跑到小卖铺换零食或是乱窜到别人班里，呼朋引伴。我带了本圣经坐在座位上啃着。施琴来找我班上女生聊天，渐渐挪到了我身旁。我知道她在，可我不理她。她坐在我身边。光是理解这件事，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