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轻拂过，带过丝质窗帘的一角搔在我的脸上。昨夜窗户并未阖上，清晨的露水也因此渗进房里，打湿我的鼻端，一丝冷意袭来，我打了个喷嚏，跟着醒了过来。
秋日朝阳较晚升起，外头如雾般的夜色还未褪去。我微微睁开眼，视野迷蒙，这使得睡意再度涌上。凉意还在，趁着意识模糊前，我将身上覆盖的羽绒被往上拉，掩住半张脸。被里的温暖及香甜让我不禁哆嗦了几下。正欲阖眼之时，一道清脆的叮铃声穿过窗户传来。搬到此地居住已有半年的我立刻便认出那是早晨送报人的自行车铃响，他在和人打招呼。
这便表示──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下床来到窗沿，然后以纯白丝质的窗帘作遮掩，慢慢探出头，直至外头的景象入眼......
当那抹纤细的身影印入眼帘时，我定住了视线。她朝骑车而来的送报人打招呼，手捧浇花器，正为早晨初展枝叶的花草浇水。待那送报人骑到她面前停下，他先是脱帽致意，接着两人交谈起来，许是那送报人带来了昨日镇里的趣事，她听了直掩嘴巧笑。看到这副景象我便不乐意了，我背靠着墙坐了下来，而两人的交谈声仍透过未阖上的窗缝传进来，心下一阵难受，却又怨不得别人。
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我似乎从中辨识出了「伊莉」的音，听到我的名字，我又不自主地从窗沿探出头，正巧瞧见他们二人抬头望过来，我立刻心虚地将头缩回，直祈祷对面两人没看见我，所幸当我再次悄悄看出去时，他们又继续说着话，好似刚刚的瞥眼只是因为说到我。想了想，我还是背靠着墙，开始仔细听他们的对话，且惊讶的发现他们确实在谈论我。
「说起来，已经许久未见到伊莉莎白小姐了，我似乎也没在镇上见到她。」
「她还是有出门的，可能只是尽全力隐藏自己了。」她说完还笑了声，在我听来隐约有丝无奈的样子。
「是吗？」送报人的语气听来很是讶异，「那我以后可得睁大眼睛仔细瞧了，好不枉我成天穿梭在镇子里。」
两人再聊了几句，送报人便出发继续往镇子去了，「莉雅小姐，那今日就先别过了。」没听见她的回应，许是以招手代替出声吧，十分符合娜塔莉雅小姐的性子。
我探出头，以祈在她回到屋子前能再一次见到她的身影。然而当我望出去时，却和站在草砖道上的娜塔莉雅小姐对了上眼，直接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僵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是要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背过身去，还是要和对面的佳人打声招呼才好？
此时，娜塔莉雅小姐已替我做了决定，她向我招招手，以罕见的稍大音量对我说道：「一起吃早餐吗？」我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只感觉脸部似有火在烧一般，我的脸现在一定很红吧。
娜塔莉雅小姐见我没回答，仍十分有耐心地站在底下等待，我张嘴啊了几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巴地回道：「我、我去，麻烦...麻烦等我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小到娜塔莉雅小姐肯定听不见。可她点头，笑了一下，「我到后面去准备，妳等会儿直接绕从后院进来吧。」这次为免发生刚才的窘事，我大力点点头，确保她能看见。
如此紧张的洗漱和梳妆打扮，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经历。纵使已经和娜塔莉雅小姐接触过好几次了，还是无法缓解我心中的躁虑。她会不会觉得我不修边幅？她会怎么看待我刚才偷窥的行为？还有，她等下究竟会以什么姿态迎接我呢？面对自己的心上人，我总会想这么多。这么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模样，连我自己都感到厌烦了。那她呢？她会怎么想？
我惴惴不安走出家门，扶着乳白色的栏杆下了楼梯，穿越屋前的小草坪。门前的铁道虽然一日只会来两班车，但穿越之前我还是习惯性左右察看了会儿，之后才踏着步伐越过。因着花店的缘故，娜塔莉雅小姐的屋子比起我的要大上一倍，我朝店面看过去，依旧是紧闭状态，今天似乎没有开店的打算。
我走到屋子另一侧，经过种著一棵山毛榉的小径，沿着它伸展的枝叶，来到花店小屋的后院。
娜塔莉雅小姐已经备好了热茶和面包在那，正收拾着桌面。脚踩踏草皮的声响引起她的注意，她抬眼，刚好与我对上。我脚下一顿，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来吧，按照妳的口味备了红茶。」娜塔莉雅小姐笑着走来，站在我面前，她停顿了下，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往餐桌。她接着又道：「我先进去清理一下，妳要是饿了就先吃吧。」我点点头，还带了点慌乱。
目送娜塔莉雅小姐进屋后，我才回过头，看桌面上的餐点。全麦面包涂抹奶油，或是做成蔬食三明治，雾气蒸腾的红茶摆在素色桌巾边，一旁还有牛奶、糖罐和蜂蜜。我嘴角不禁微扬，娜塔莉雅小姐确实是喜爱甜品，似乎喝不下不加糖的茶。桌上盆栽的长春花，淡淡的粉色之中带着一抹红艳，上头的露水未退，在徐徐微风中连连轻颤，娇小可爱。
这时娜塔莉雅小姐擦着手回到了餐桌，对着傻愣的我偏头一笑：「开动吧。」我像是个被下了指令才会动作的人一样，干巴巴的点头，然后在娜塔莉雅小姐拿起三明治后，才伸手拿起涂抹着奶油的面包。
「记得妳喜欢加牛奶？」娜塔莉雅小姐说着，拿起茶壶替我倒了半杯红茶，见我点头之后，又拿起牛奶倒进去，直至八分满。我怯羞地拿过茶杯，偷偷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知为何，我感觉娜塔莉雅小姐的眼神，除了温柔之外，总是带着一丝宠溺。这实在令我受宠若惊。也好险她没提刚才发生的事，否则我真能羞愧地逃走。
「伊莉。」
听见呼唤，我稍稍抬起头。娜塔莉雅小姐撕开手中的面包，在放进嘴里前，她说：「妳很久没去镇上了吧？」
我一愣，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因为先前那个送报人说的话吗？不然娜塔莉雅小姐为何要突然说这个？
「家里东西还够用吗？」娜塔莉雅小姐又问。我瞬间打了个冷颤，试探性地往娜塔莉雅小姐的表情看，幸好只见到她略为担忧的神色。她问起这句话，让我回想起我刚来到这座小镇上的事……一件不堪回首的丢脸事迹。
还记得那时我远比如今要更不善与人打交道，因此成天窝在家中，独自面对仍旧毫无头绪的工作。然而不巧的是，冬日的最后一场雪将通往镇内的路堵塞了多日，在那段期间，我留存的食物也见了底，而娜塔莉雅小姐也因为雪的关系留宿在镇内多日，所以也求助无门。等到她回到这里，因为担忧前来查看的时候，我早已因为乏力而昏在床上了。
果然不堪回首，现在一回想起来，感觉脸又马上红了起来。娜塔莉雅小姐也注意到了的样子，她继而又说：「我待会儿要去镇上，伊莉要一起去吗？」
我听懂娜塔莉雅小姐话里的关心，马上点头回应。况且，能这般与她相处的机会不多，我自要好好把握才是。
早餐聚会结束后，我们收拾了下便往镇里出发。跨过穿越我与娜塔莉雅小姐屋子的铁轨，再往前走一小段路便是隔绝城镇内外的河流，上头搭有简易的木板桥可供人过河。
镇内与外面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石板铺的街道，由石砖推砌起的房屋构筑出一条略为黯淡的街景，却略带一丝我所喜爱的中古世纪氛围。家家户户门前皆种植盆栽，为这般街景增添许多色彩，也因此，我对于娜塔莉雅小姐的生意感到十分放心，因为镇里的人都是到她那儿买绿植的。
因为娜塔莉雅小姐的植栽工具有所损坏，我们来到一间手制用品店。我伴着娜塔莉小姐选用工具，她时不时会询问我的意见，虽然我觉得这方面她才是行家。
许久没到镇上来了，可这里仍然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令人心安。蔬果摊贩的窗口木檐仍是缺了一块，邮局街角的猫仍在那里犯懒打盹儿。小镇居民质朴，生活也简单，这里始终十年如一日的过，我也曾因此推想，此处街景，是否古来便是如此？
生起了想再多体会一会儿的心思，我鼓起勇气向娜塔莉雅小姐提出四处逛逛的想法。她愉悦的应下了，似乎也有兴趣。
首先是镇央的书屋，书屋的主人十分关注时下创作，听说每个月便会从首都进货，这对于这样一个地处偏远的小镇来说十分难得。我不太想到最新出版创作那里浏览，因此走到花卉图本的地方翻看。沉浸了一会儿，我想起娜塔莉雅小姐，四下顾看，却是在新书区发现了她。
我心下一震，有些局促的向她靠近。娜塔莉雅小姐没有拿起任何一本书，只是手指沿著书背，看来是在寻找特定的作品。只是她滑到了书柜的最底下，仍是毫无收获。我呆呆地看着她站起身，转身面对我时，眼底晃过一丝失落。那一瞬间，我的心有些酸刺。
娜塔莉雅小姐看见我时，偏头微笑，「有找到想买的书吗？」我摇摇头，仍震惊于娜塔莉雅小姐的反应中。
「我也没有。」她走过来牵起我的手，「那走吧。」
娜塔莉雅小姐的情绪似乎有点低。我压下心底的酸刺，回握住她。
我们俩情绪都不高，低着头正准备走出店，此时书屋老板叫住了我们。许是现在店里人不多，他才会出声。我们俩朝他走去，娜塔莉雅小姐道：「杰森先生，你好。」
「妳好，娜塔莉雅小姐。」书屋老板杰森说完，也看向我，点头招呼：「许久不见了，伊莉莎白小姐。」我低着头也回应他。杰森是一位斯文的人，留着短又整齐的络腮胡，鼻梁上戴着细框眼镜，是为看书而用。此刻他看着我们，脸上带着抱歉的神情。
「娜塔莉雅小姐想找的书，我还是没见到，许是作者近年来没再创作了，现在市面上流通的还是他很久以前的作品。」杰森拿下眼镜，然后在收银台的抽屉里稍微翻找了一下，接着拿出两个书签给我们，「这就当没让妳们找到满意的书的赔礼吧。」
娜塔莉雅小姐接过看了一眼，十分震惊地看向杰森，问道：「这花！」
我见她如此，也观察了下手中的书签。是一朵白色的花所做成的押花书签，可这朵花我还没见过，至少在娜塔莉雅小姐的花店里还没见过，我猜想这便是她惊讶的原因。我仔细观察这多花，五片白色花瓣，花心是粉嫩的红，还有明黄色的蕊，整体看来似乎带了些东方古典的风格。
「这花名叫油桐，来自东方的品种，如今在我们这里算稀有品种。」娜塔莉雅小姐浅略解释一番，又继续看着手中的书签。
「这是一位最近搬来镇里的女士所做的押花，我通常会用书来换她的押花作品，她的作品真的十分美丽。」杰森说道，开始谈起那位女士的事。 「之前有幸和她聊天，她说她对文字的情感很深，所以庆幸这座镇里能有书店。」他说着，也拿起他自己书中的书签，「妳们看看书签上，是不是有一句话。」
我们一齐低头看向手中的书签，果真在纸片上见到淡淡的笔迹，写着：「愿以文字，璀璨花之美艳。」
我心喀噔了声，目光直直锁定这一行字，无法挪开，以致于没听进娜塔莉雅小姐与杰森接下来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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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那作者成名的那本书，最后一页的句子。」娜塔莉雅怔怔看着这行字，然后悄悄瞥一眼她身旁几乎僵硬的伊莉莎白。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送给妳，那位女士也很喜欢那本书，她说每次看见这句话，总能联想到自己的遭遇。」杰森感叹似的说：「虽不是什么华丽的句子，却说出了文字和花的对比。」
文字流传的永恒不朽，与花的短暂灿烂，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娜塔莉雅在这张书签上看到了二者，以及它们的综合体。那位女士，将只能拥有一瞬灿烂的花，延长了它在世间的存在。娜塔莉雅因为那本书喜欢上花，然而她所想到不过是见证花在世间绽放的瞬间，却从没想过以此来延续它的存在，以求成其不朽。她内心顿时闷痛，却难以向任何人抒发，尤其是……她身旁陷入沉默的伊莉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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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程不远，但由于我们购置了许多东西，于是在镇子里租了一台马车，请人托运。我和娜塔莉雅小姐坐在摇摇晃晃的后车台上，脚垂在边缘，随着车身晃动轻轻摇摆。
自从书屋出来之后，娜塔莉雅小姐的情绪便一直很低落，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替她开解。可以知道她失落的原因许是因为她喜欢的作者似乎不再写书了，虽然我感到有些不服气，但因为娜塔莉雅小姐的失落，我强迫自己将这股情绪压下。或许从这订书仍是不便，待日后我向杰森打听娜塔莉雅小姐喜爱的作者，再请城里的父母替我寻找，可能可以找着。若是快一些，还能赶上圣诞节当作礼物送给娜塔莉雅小姐！
正当我信心满满在心底规划时，扶在车缘的手突然被娜塔莉雅小姐握住。
「娜、娜塔莉雅小姐？」我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以为心思要被对方看穿了一样。
「伊莉……妳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娜塔莉雅小姐突来的话令我感到错愕。想到刚才在书店看到的句子，以及自家书桌上依旧空白的稿纸，我不由得感到羞愧。
「还好……」我避开了娜塔莉雅小姐的问话，不安的四处环看，想找其他话题带过。这时我听到一阵叹气，接着脸就被娜塔莉雅小姐扶着，扳过去面向她。
实在太近了！这个距离，我们的鼻尖都要碰在一起了！
我不安地扭动一下身体，没想到连肩膀也被娜塔莉雅小姐按住了。难得强势的娜塔莉雅小姐再一次让我的心被触动了，像是一直想被这般强势对待的开关被按下了一样。清楚认知到这点，我突然一阵心慌和羞耻。
「伊莉莎白。」她的声音突然低哑下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蛊惑，看着她泛着亮光的眼，我的唇微微颤抖。
「虽然妳从不和我谈你的工作，可我从没见過妳主动离开家门……妳一个人住，这样我真的很不放心。」
「知道吗？」
最后这三个字就像点燃炸弹引信的火苗，将我的脸整个烧红了。颤抖的唇，到颤抖的全身，因着这句带着无可奈何却又宠溺的语调，都失去了力气。我无力地靠到娜塔莉雅小姐身上，轻轻点头。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