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回憶……這或許是許多人所眷戀的。

經常聽到有人說：如果能回到那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那該會是多美妙的體驗呢」。我並不會去反駁他們。人人自然有他自己的自由－－想回到過去、重溫兒時童趣的自由。那份心情是很神聖的，不應該被輕易地嘲弄、否定。

不過……並不代表我能認同這句話。

對別人來說理所當然的事，在自己身上卻不見得－－我或許正是最能體會這句話的人。

我的童年……就算能回得去，就算有人逼迫我回去，也只怕我是會抵死不從的。

打從一出生開始，這個故事就開始了。

一個，失去名字的故事。

我，曾經是個女孩。

也曾經，是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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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奶奶，奶奶~」

「……什麼事呀？琪涵。」

祖母慈祥的面容回了頭，望著在身後、用小小的手抓住衣角的我。

「……我不想回去。」我嘟起嘴巴，像是一個耍賴的孩子在鬧彆扭似的。

不過，我並不是在無理取鬧。

「唉呀唉呀……我們的小琪涵怎麼了呀？」

祖父也走了過來。他彎下腰，用滿是皺紋卻溫暖的手，輕輕拍著我的頭。

「爺爺……我想留下來，留在爺爺奶奶家！我不想回去！」

用稚嫩的聲音，我大聲地道出自己的心聲。

「這樣啊……可是不行吶。」

爺爺撫摸著我的頭頂，輕輕柔柔地，彷彿在撫慰一隻小貓入眠。我總是很喜歡這樣。有點癢癢的卻又很舒服。

「是啊，琪涵，妳爸媽一定會擔心的唷。以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過來玩，今天當個好孩子好不好？」

祖母也這樣說著。然而，她的語氣顯得有些哀傷，有些無奈。

「……嗯。」

被摸著頭的我低著臉，沒辦法看到兩位老人家的表情。或許，就算我看得見，當時尚年幼的我，可能也沒辦法解讀他們的心情。

只是……我其實是知道的。

他們的表情，是那麼的心疼、哀傷，那麼的不捨。

他們也知道－－我並不是在無理取鬧。

「好啦……走吧，琪涵。」

「好……」

我極不情願地，任由祖母牽起小手。我的心中滿滿地全是抗拒的心情。可是，我並不會真的鬧彆扭的，絕對不會。我不會故意倒在地上，大哭大鬧說著任性的話。不會的。

因為那樣的話－－會給爺爺奶奶添麻煩的。

我不希望那樣。

「……爸，媽，我們來了。」

隨著開門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令得我不禁縮了下身子。

「宏之，你回來啦－－」

祖母還沒說完，眼前的男子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馬上就要走了。今天還有事。她在哪裡？」

「……就在這裡唷。」

祖母強打起精神，但她的聲音很明顯地，有些受了傷的感覺。

祖父推著畏畏縮縮的我向前。只是，那推動的力道，也是很明顯地並不情願。

「好啦好啦，琪涵，該跟妳爸爸一起回家囉。」

聽到這句話，男子－－我的爸爸－－似乎按捺般不住地皺了下眉頭。

他一看到我的身影，便迅速地轉身，連一秒也不想耽擱的樣子。

目光甚至沒多片刻停留在我身上。

「那我們回去了。走吧……聖男。」

從有記憶以來，我的父母就沒正眼瞧過我。

每當見到我，他們的態度總是極其冷漠，如果不是被教導過「父母」這個概念，我或許終有一天會以為他們是一對陌生男女。他們從不有耐心地對待我，事實上，他們甚至並沒有打算扶養我的念頭，根本不曾親手照護過我。我曾聽說，似乎在嬰兒時期，母親也不曾親自為我哺乳過。

我在家裡，就在自己的家裡，就像個「不必要的存在」，甚至，是個「累贅」。

而事實上，也正是如此。

我是個女孩，而我的父母，想要一個兒子。

曾經問過祖母，為什麼爸爸媽媽會這麼討厭我？那時祖母沉默了很久，才終於慢慢地回答了我：

「並不是妳的錯唷，琪涵。妳是最好、最乖的孩子了。妳的父母不喜歡妳，並不是因為妳不乖、或是做錯了什麼。」

那時，我震驚了。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犯過什麼錯、做出了不好的行為，所以父母才會對我不好。祖母卻說並不是這樣。我感到非常、非常的疑惑。

「妳的父母……他們太過執著了。他們不想要女兒，而想要一個兒子。」

祖母嘆了口氣，深深的一口氣。

「所以，他們無法諒解，琪涵妳是個女孩的這個事實……所以才走偏了，把一切都怪罪在無辜的妳身上。」

「……」

祖母的一言一語，都如同把把利刃，一刀一刀劃在我的心靈裡。那時，我還不能完全理解這些話的意思；然而，那直鑽心底的震撼，我卻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天晚上，我開始意識到了，我的父母的視線，是多麼的冰冷，那些瞳孔的深處隱含的，是多麼強烈的殺意。

還不應明白死亡的我，卻已經知曉了－－有人想要自己死的感覺。

喀搭一聲，車子停了下來，我的身子也震了一下。

「好啦，下車吧。」

母親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那是不帶有感情的冷漠回聲。

我不喜歡回家。

或者說，我或許，根本不曾有過一個「家」。

那間房子，只是一個居住的地方罷了。或許若是這樣的話那也倒好些。如果可以讓我選擇的話，我寧可露宿街頭，冬天拼命找尋一尺一吋遮蔽寒冷的牆，夏天忍受陽光直接燒烤我的皮膚－－我寧可如此！那也比現在好多了。

說不定，這就是所謂的－－地獄。就像祖父曾經念給我聽過的故事裡，那可怕殘酷、懲罰惡人的地獄一樣。只是，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然而，這樣的想法，都還算太天真了。

「快一點，不要拖拖拉拉的，聖男！」

聽見父親不耐煩的語氣，我又忍不住抖了一下。不過，更令我害怕的是，那個名字。

聖男，張聖男，那是我的……名字。

一個完全不像女孩的名字。

我討厭這個名字。這個名字的用意非常地明顯－－雖然生不出一個男的，只要把名字加上個「男」字，以後就能生個男孩來吧？

也就是說，我不過是個，吸引我「弟弟」的靈魂過來的，媒介罷了。

不，說媒介還好聽了，或許「誘餌」還形容得比較好。

祖父祖母就從來不這麼叫我，他們總是稱我為「琪涵」。我好喜歡這個名字。

聖男……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就是「回到家了」的信號。

也就是，再度，回到地獄。

進入富麗堂皇的大廈，進入電梯，冉冉上升，彷彿緩緩地墜入深淵。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的。

不過……

今天，好像有點不同。

氣氛有點奇怪。除了冷漠之外，好像還有著些「什麼」。我還不能明確地形容這些情緒，可是，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那決不是像平時的、純粹的冷漠。

那時，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我會迎向怎樣的未來。

電梯門開啟了。過了不久，「家」的大門也開啟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撲向簡單樸素的床，將自己埋了進去。

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又回到這裡了。我總是會忍不住這樣想。

為什麼，不能留在祖父祖母家就好呢？我一直如此企盼著，要是有一天、有一天能夠離開這個「家」，從此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著，那該會有多好？那肯定會像是天堂一樣吧！或者說是極樂世界？或許怎樣都好－－

只要，能讓我，擺脫這一切……

我翻了個身子，望著天花板，做出了完全不像我的年紀的舉動：深深地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聲音。

似乎是從客廳傳來的。我跳起身子，走到門邊仔細地聽了下。似乎是父母在爭執些什麼。

不，不對，那並不是爭執。他們在激烈地說些什麼。他們是在抱怨、在哭訴，埋怨著上天對他們的不公平……

過了一會兒後，他們漸漸地平靜了下來。然後，交談聲又開始了，可惜的是，我沒辦法聽得真切，不知道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

我只知道，他們談了很久，最後好像決定了些什麼。

然後，我聽見了，他們的腳步聲，朝我的房門走來。

我嚇了一跳，連忙跳回自己的床上。

就在我正在擺弄被子的時候，房門已經被打開了。

「聖男……能出來一下嗎？」

那是，母親的聲音。

「……」

我一語不發地跳下床，逕自往門口走去。

同時，我的心裡，感到有些奇怪的……

我被母親帶到了臥室。印象中，這好像是我第一次進入父母的房間。

父親正坐在床上，靜靜的像是在思考些事情。

「宏之，聖男來囉。」

「啊，來啦。來，聖男，坐在這兒吧。」

父親拍了拍他身旁的地方，示意要我坐在他的旁邊。

我猶豫了一下。

有點奇怪。這氣氛……是從來沒感受過的。無論是父母的語氣、表情，或者他們的態度，全都……是不曾體會過的。至少沒在這個家裡體會過。

真要說的話……或許，有點像是在祖父祖母家裡，兩位老人家給我的感覺。雖然並不是一模一樣的，可是，或許挺相似的。

「怎麼了？快來呀。」

沒錯，這語氣，可以形容為「和藹」的語氣，我是第一次－－從父親的口中聽到。

我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坐在父親的身旁。

接著，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情況，讓我徹底弄不清狀況。

父親，摸了摸我的頭。

「……抱歉呢，我們之前對你太不好了，聖男。」

他如此說著，一邊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頂。

就像，祖父做的那樣。

「是啊，真的很對不起。」

母親也走了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我們想通了……以後不會這樣對你了。你可是我們的孩子呀，唯一的孩子。」

「以後，我們會珍惜你的。原諒我們，好嗎？」母親說著，將我的頭輕輕地，放到了她的大腿上，讓我舒服地躺著。

「……」

好溫暖……好高興……在那一刻，我真的、真的感到好幸福。不知道為什麼，淚水突然從眼眶湧了出來。明明是想笑的，卻忍不住哭了。

「啊啊，聖男，怎麼了？」

「別哭了別哭了，沒什麼好哭的呀。」

不知道是誰，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撫著我，可是我的淚水卻沒辦法停下來。

「好啦好啦，別哭了唷……」

「抱歉呢，之前讓你受苦了……」

「嗚嗚……」

我忍不住，一直哭，一直哭著……

那是，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個晚上。

或許也是，我的生命中，最幸福快樂的一夜。

也是，真正的，地獄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