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乌云很快就压过了昏黄的夕阳,暴雨骤降,远处的公路因堵车传来此起彼伏不耐烦的车鸣,就连海面都随着愈裂的海风涌起了波涛。
雨势很大,雨点砸在身上打湿了衣衫,纪潦寒慌乱地把画具塞进箱子,翻倒的小桶里混成杂色的颜料淌出来染脏了沙滩,很快又被瓢泼大雨冲刷干净。遮阳帽不知何时被风吹走,女人的长发被淋湿后变成一绺绺的,就连牛仔裤也湿哒哒的紧贴在皮肤上,她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上去狼狈极了。
心底一边懊恼着为何要跑到海边写生,一边又拉扯着同样狼狈的同伴找寻着避雨的地方,眼看着那边拥堵的公路心觉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只得等雨暂停再做打算。海边风很大,纪潦寒拎着画具箱和背包,忙着夹紧胳膊底下的画板,眨眼间能感觉到雨水积攒着从睫毛上滴落。湿透的沙滩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起来尤为艰难,女人拧紧了眉毛烦躁着,这时却看到了远处亮着灯的小别墅。
阴沉天色里鲜明粉色的“Welcome”灯牌尤为惹眼,像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隔着一段朦胧海岸那头的绿光,指引着方向。两人像是找到救星般朝那里奔过去,等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幢雅致的二层小楼,安谧地隐藏在长岛环岸的豪宅和绿林里,像是Nick暂居的那间园丁小屋。
木框玻璃门上挂着“Open”的营业牌,雨水拍在屋檐上发出“噼啪”响声,推开门时弄响了门框上挂着的风铃,浑身湿透的两个人随着风铃的轻响进门尴尬地站在玄关,脚步在木地板上留下了明显的水渍。
厅里空调温度有些低,纪潦寒搁下沉甸甸的画板和画具箱摸了摸冰凉的手臂,她伸手拨开贴在脸上湿透的长发,边打量着装潢边询问着是否有人在。入眼的陈设更像是间休闲的Café,舒适的布艺躺椅、皮质沙发,藤编的圆几和典雅的木桌,角落里摆着的留声机正放着轻快的乡村音乐,绿萝绕着窗台,把阴沉的雨势隔绝在了玻璃门之外。
“Hello?”
吧台那边似乎没人,她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话音刚落就听到浅浅的脚步声自另一边通向二楼的楼梯那里传来。
冷气确实开得太足,何澹兮裹着绒毯懒洋洋地从楼上走下来,捏着遥控器打算调温度,她听到有人说话便应了一声。女人停在最后一阶楼梯上,伸手把落在眼前碎发撩到脑后,抬眸打量着缩在玄关处的两个可怜鬼,视线正撞上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
手指突然脱力,虚握着的遥控器掉在楼梯上发出不小的杂音,而和她眼神错开的对方表情似乎也有些僵硬。想说的话突然噎住,就连撩发的手都顿了一下,何澹兮抿着嘴唇匆匆瞟了一眼被暴雨淋得湿透的对方,视线掠过地板上明显的水渍,叹了口气。
“好..”好久不见。
女人咬咬嘴唇把未说出的话咽了回去,灰发有些微乱,何澹兮攥着绒毯的一角,被威士忌燎过的喉咙有些发干,沙哑着声音说了句:“你好。”
纪潦寒张了张嘴,那句快要脱口而出的“好久不见”如鲠在喉般噎着,她看着面色如常的何澹兮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木讷地随同伴一起打着招呼。好在身边自来熟的同伴在发觉这间小民宿的老板同样是华人后便用母语大吐苦水,跟何澹兮抱怨起糟糕的天气和刚才一路冒雨奔跑的凄惨,女人挂着礼貌的笑容点头附和着,视线却总是往沉默的纪潦寒那边瞟。
“两位..先上楼洗个澡吧,感冒了就得不偿失了。”注意到纪潦寒下意识地抱着胳膊的举措,何澹兮也想起自己这厅里的气温确实有点低,她有些歉意地打断了另一位的话,“衣橱里有居家服可以暂时替换一下,湿透的衣服等烘干再换上就好。”
纪潦寒和同伴低头道了谢,她看着还滴着水的画具箱,打算暂时先搁在玄关。女人正打算摘掉画板,却没想到挂钩钩住了衣角,拽着挣了两下却还是没弄开。她有点烦躁地拧起眉毛,伸手又扯了一下,却没想到反而弄开了画板的搭扣;淋湿的画稿和之前的写生一起散落在玄关,纪潦寒抿起嘴唇弯腰收拾着自己的画稿,被雨水润湿的颜料蹭在胳膊上,没想到另一双手伸过来捏住了画纸的另一侧。
“先去二楼..这里我来收拾吧。”
何澹兮蹲在她身前,未拢好的绒毯从肩膀上掉下来落到地板上,乳白色的一角染上了难看的颜料彩渍。女人低着头,灰发落在眼前挡住了脸颊,纪潦寒看不清她的表情,心底像是被乱糟糟的一团毛线球堵住,有些烦躁。
比起她的僵硬,何澹兮却要淡然不少,女人伸手帮她摘掉挂在挂钩上的衣服,顺便捏着脏掉的画稿站起身。吧台那边昏黄的灯光照过来给何澹兮身上蒙了一层模糊的光雾,纪潦寒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象,她有些木然地发着呆,一直到和同伴一起跟随着何澹兮的步子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客房,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同伴从衣柜里翻找出替换的居家服,正为“得救了”而兴奋地碎碎念,纪潦寒漫不经心地点头,她看着手臂那处蹭上的颜料垂着蓝眸,不知在想什么;却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女人烦躁地伸手拨开湿透的长发,她抱着居家服在同伴的催促下走进浴室,脱掉湿透的衣服拧开花洒站到温热的水流底下。
纪潦寒闭着眼睛,头顶花洒倾泻的水流顺着发丝一路淌过,冰凉的身体也因此有些回温,放松后总是下意识地回忆起刚才的窘迫;她想起似乎没什么特别反应的何澹兮,又不由得蹙起眉毛。突兀的重逢让她有些措手不及,还未来得及做好什么准备却被对方那种淡然的态度弄得一再焦虑,依着何澹兮的反应,仿佛她们真的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
把那些翻涌的情绪藏在眼底,纪潦寒磨蹭了一会才从浴室出来。乳白色的居家服暄软舒适,摸上去软绒绒的。等到她下楼的时候,玄关处的水渍已经被收拾干净,同伴正捧着冒着热气的榛果拿铁暖手轻啜,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翻阅着书架上的手札。
纪潦寒看着泛黄的牛皮纸上熟悉的字迹,蓝眼睛带着复杂的情绪,手札大多都是些何澹兮断断续续的随笔,带着鲜活的日常的感受,让她想要逃开。女人眯着蓝眼睛,透过玻璃橱窗能看到黝黑夜色里阴沉幽蓝的海面,雨点落在玻璃上成了拉长的雨丝,留声机里换成了她熟悉的爵士乐,小号、钢琴和提琴的声音奏出欢快的乐符,一切在恍惚之间总觉得有些熟悉,纪潦寒想起了在曼彻斯特的旧时光,也记起了两人曾一起讨论过的未来,她不安地搓着手,被回忆压得透不过气。
“预告说晚上是暴雨,估计不会停了,”何澹兮从吧台后的厨房探出身,女人伸手掀开布艺遮帘,像是深夜食堂的老板那样带着温和的浅笑,“我这里只有拉面,要不要一起吃点?”
面条煮得很软,乳白色的高汤滋味鲜美,甚至那颗温泉蛋都带着诱人的色泽,纪潦寒捏着筷子埋头吃面,听同伴正兴致勃勃地同何澹兮天南地北的胡扯。对方窝在吧台里面,手边的朗姆酒在灯光下带着蜜色的光泽,似乎是有些微醺,何澹兮平日里显得有些疏离的眉眼都带着点醉意被软化不少,像只猫咪那般懒散地托着脸颊轻笑。
灰发衬得对方的肤色尤为白皙,纪潦寒用余光偷偷地打量她,看着何澹兮两三口就喝空想要续上的酒杯微微蹙眉。她下意识地握住对方纤细的手腕,被止住的酒瓶洒出了一点酒液,何澹兮也因而有些吃惊。
她看着盯住自己那双蓝色的眼睛,对方眼神里带着她仍旧读不懂的情绪,何澹兮漫不经心地从纪潦寒的桎梏里抽出手,却也没再倒酒,只是埋头把玩着那只玻璃方杯,指腹摩挲着杯子的棱角。
留声机里的爵士乐欢快俏皮,纪潦寒讪讪地收回自己落空的手,好在同伴正在讲述着她们这趟旅程的趣事没发现两人的尴尬。她瞧着何澹兮的侧脸,软黄色的灯光映得对方的灰发微亮,朦胧的光顺着发丝滑到衣领里,隐约能瞧见挺立的锁骨,纪潦寒抿起嘴唇,总觉得她们不该这样。
何澹兮端着空碗去后厨清洗,顺便给她们两个倒了一点威士忌驱寒,纪潦寒晃着杯里琥珀色的酒液发着呆,视线一直盯着留声机旁边的那架立式钢琴。她攥着酒杯走到那跟前,指腹摩挲着烫金的烙印铭牌,叹了口气。
翻开的琴谱停留在熟悉的那一页,纪潦寒看着有些卷起的页脚轻笑,上面还能看到自己当时随手画下的涂鸦,女人掀开琴盒抚过黑白琴键,活动了下手指照着琴谱弹了起来。优雅的钢琴乐撞击着爵士乐稍显冲突,很快留声机的乐声便戛然而止,余光能看到抬起留声机的撞针的修长手指,纪潦寒眯缝着蓝眼睛轻笑着,却也不再继续弹。
身边立着的修长身影只是顿了一下,何澹兮摩挲着黑胶唱片上的纹路垂眸不语。纪潦寒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身子,钢琴凳上空出一个位子,她伸手捻着那张边角有些磨损的琴谱,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一起吗?”
“很晚了,”何澹兮侧过脸,绷紧的面颊被灯光勾勒出漂亮的弧线,女人取出黑胶唱片装好,有些僵硬地说道:“晚安。”
纵然再怎般粗神经,纪潦寒的同伴也瞧出来两个人之间流转的尴尬气氛,对方看着何澹兮狼狈地几乎是逃跑似得回了二楼,正欲凑到纪潦寒身边八卦一番,却被对方眯着蓝眼睛瞥了一眼。
“去睡觉。”
纪潦寒轻描淡写地堵住对方的询问,她合上钢琴的琴盖,同样也回到二楼的客房。窗外的雨很大,隐约还能听到闷闷的雷声,雨点敲击着窗户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女人躺在床上辗转几许却总是捉不到睡意,想喝点酒麻痹一下有些振奋的神经,突然记起那杯威士忌似乎还在楼下未喝,纪潦寒便从床上起身下了楼。
她揉着眼睛走下楼梯,却听到一楼传来的钢琴声,纪潦寒放轻脚步走过去,大厅还是只着吧台那边的昏黄小灯,朦胧灯光让何澹兮的背影有些缥缈,灰发女人背对着她坐在钢琴前,正弹奏着那张乐谱上的曲子。
“你还是只会弹这一首。”
纪潦寒一直到对方弹完一曲后才出声,她看着对方单薄的背影,抿起嘴唇。
“是啊,”何澹兮低头抚摸着琴键,女人轻轻地盖上盒盖,闭上眼睛把那些情绪都隐藏起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