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雨还在下。
何澹兮低着头抚摸着保养得很好的立式钢琴,灰发垂下来挡着眼睛,她能感受到纪潦寒正站在自己身后,对方没有再说话,两个人保持着沉默,只听得到隔着玻璃有些闷闷的雨声。
染成灰色的头发给对方添上了些冷漠的意味,纪潦寒看着何澹兮削瘦的背影,对方总是习惯坐得时候挺直后背,面上那副有些疏离的表情总是给人“生人勿近”的感觉。
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纪潦寒总以为自己回到了那时的曼彻斯特。
临海的曼彻斯特似乎带着点与世隔绝的味道,就连匆匆的时光似乎都被延缓了些许。纪潦寒因为些缘故要前往曼彻斯特的远房亲戚家熬过漫长假期,那时她刚开始阅读关于这座城市的一部小说,充斥着“海边”和“蓝色”的曼彻斯特似乎带着有些平缓的忧伤。
可惜那本书对不上她的胃口,女人读了一阵只觉得有些犯困,她掏出硬币去街对面的自动贩售机买了罐可乐,红色的易拉罐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拉开拉环后喝掉的第一口能感觉到细小的气泡口腔里破碎,喉咙里凉冰冰的。
无所事事的下午总是分外漫长,女人捏着可乐罐正打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原本阴沉沉的天却突然下起雨来。纪潦寒拿书挡在眼前跑到临近店家的窗檐下,正打算进去避雨,一阵钢琴声却从窗口传出来。
有些过分低缓压抑的音乐却意外地迎合阴沉的雨天,纪潦寒听着那首钢琴曲有些走神,像是一瞬间就穿过现实跳进了方才书中那个肃冷孤寂的曼彻斯特。她从窗口往里看,背对着自己弹琴的人看上去有些消瘦,后背挺得笔直,总觉得她弹出来的乐曲像是自己的自白。
淅沥沥的雨丝落在肌肤上有些冰凉,纪潦寒维持着举书挡雨的动作一直到对方一曲奏完,乐声把读过的文字变成鲜活的画面,在她脑海里呈现出了那个她之前觉得“无趣”的曼彻斯特,那种压过来的沉重让纪潦寒怔在原地。
她觉得自己有点蠢,像是电影画面那样淋着雨也不肯贸然推门进去干扰演奏,可对方也仅仅是弹了那么一曲,然后站起身来似乎打算离开。纪潦寒透过窗口看到了对方的脸,是个漂亮的亚裔女孩,可笑容里带了点抗拒着别人接近的冷漠。
对方浑身都散发着疏离感,离开时视线却瞄到了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的纪潦寒,那时何澹兮还是一头微弯的黑色长发,她伸手把挡眼的一绺黑发勾到耳后,举着伞竟是朝着自己走来。
“雨下得很大,介意一起走吗?”
何澹兮看着像只落水小狗那样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的纪潦寒,抿着嘴唇将对方拢在自己的雨伞底下,她微蹙着眉头却软了声音礼貌地询问她。
就是那个瞬间,纪潦寒滋生出了想要认识对方的想法,虽说她不了解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但总觉得对方周身环绕着低气压,似乎有诸多不开心;可即使是这样,她注意到对方为了避免自己再淋雨所以倾斜着伞而被雨水打湿的另一边的肩膀,觉得她本质还是个温柔的人啊。
虽然自己也不是过得有多顺利,但,总觉得对方值得更好的。
度过阴雨连绵的秋末以后迎来的便是曼彻斯特的冬天,因为前阵子淋了雨还病怏怏的纪潦寒裹着毯子,窝在何澹兮独居的公寓沙发上喝着热奶茶。距离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已经有了一段时间,纪潦寒四处打听着对方的消息后费尽心机地制造各种偶遇,在摸清何澹兮不会轻易拒绝人后,便经常找比自己年长一点的对方咨询心事以此加深感情。
她觉得自己当时有点莽撞,可能也带着点自作多情,虽然何澹兮总是带着股没什么牵挂的疏离感,却又让人觉得她也在“需要”着;可能对方是在“自救”,也可能是纪潦寒率先动了心,总之她就一鼓作气地跑去接近何澹兮,希望变成对方的朋友。
捧在手里的奶茶暖暖的还冒着热气,纪潦寒握着遥控器调着台却找不到喜欢的节目,索性关了电视专心致志地观察坐在地毯上写东西的何澹兮。在这个时代还喜欢保持着手写的人并不多,何澹兮算是一个,在对于某些事情上对方总是过分固执,在读过她的文字的时候,纪潦寒总是会觉得在某些带着日常性的字句里能读出自我剖析那种神圣的祭祀感。
她觉得何澹兮像是在以此抒发,又像在凭借这种方式压迫自己,有时候那些文字里藏着的刀刃会让纪潦寒在阅读的时候心尖跟着一疼。她也好奇过何澹兮的故事,为什么对方只身一人来到这里,为什么她总是失眠,纪潦寒使出浑身解数去接近这个让她觉得是个谜题的女孩,甚至连和对方说的话也会在心里提前斟酌润色一下。
确认自己喜欢上何澹兮的时候还在冬天,那时候海面的冰还没化,但纪潦寒已经计划着等春日以后租船带对方去海上钓鱼。她正喜滋滋地说着自己的计划,却没想到那个正在倒水的人突然手一松掉了杯子,玻璃杯在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碎玻璃渣蹦到她脚边,纪潦寒吓了一跳,紧张地凑过去去询问何澹兮怎么了。
对方抿着嘴唇,面上还是那副疏离的笑,何澹兮漫不经心地解释只是有些不舒服走神了。一直到晚饭时分,在纪潦寒要离开前对方也再没被察觉出什么异常。可内心还是不安的,回家路走了一半的纪潦寒总觉得有些失魂落魄,干脆掉过头一路跑回何澹兮那里,她用地垫底下的备份钥匙开门进了屋,见到的就是手心里握着碎玻璃渣在痛哭的何澹兮。
血色自女孩白皙的手指间一滴滴坠落,在地板上开出妖艳的玫瑰花,何澹兮瘫坐在一边死咬着嘴唇克制着哭声,颤抖着肩膀的样子和十几分钟之前还笑着送纪潦寒离开那时判若两人。
打翻的白色的、红色的药片撒了一地,喝空的威士忌瓶子歪倒在地上,纪潦寒跪在对方身前握住何澹兮的手,一根根地掰开女人修长的手指甩走她掌心的碎玻璃。指尖也因此沾上血液,总觉得那是滚烫的,纪潦寒小心翼翼地握住何澹兮的手指,唯恐碰到对方血肉模糊的掌心。
“没关系的,你是可以哭的。”
她软了声音,蓝眼睛都带着氤氲的湿气,纪潦寒有些笨拙地隔着布料抚摸着对方的脊柱安抚着仍在崩溃哭泣的何澹兮,她低头用嘴唇碰了碰对方的发丝,轻轻地、害怕吓到她: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