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何澹兮在她怀里哭了很久，女人的手指攥紧了她的衣角，眼泪透过布料印在肩膀上，滚烫的。纪潦寒就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抱着她，一直到膝盖有些微麻，何澹兮放开她带着鼻音说着“对不起，吓到你了吧”之类的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微微挺直身子缓解膝盖的麻木感，然后垂眸看着何澹兮一点点地收拾着地上的玻璃残渣、撒了一地的药丸。对方只穿着一件衬衣，瘦弱的身形裹着白色的布料倒像是件宽大的病号服，落在地面上的血迹有些微微凝结，沉淀的褐红色像是枯萎的玫瑰，刺痛了纪潦寒的眼睛。

何澹兮眨眨因为哭而有些微痛的眼睛，女人看着手掌上的伤口叹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被纪潦寒张开手臂抱住，整个人都被紧紧地搂在对方怀里。纪潦寒的脸颊贴着她的发丝，呼吸温温的落在肩窝，声音不知怎的也带上了点鼻音，女人垂着蓝眸敛去那些伤感，更加用力地抱住对方安慰道：

“抱一下，不要哭。”

等到纪潦寒翻找出医药箱打算处理对方的伤口，她用蘸了酒精的棉球蹭去血渍。何澹兮因冰凉酒精带来的痛感轻“嘶”一声，女人看着抿着嘴唇眼神专注的纪潦寒，沙哑着嗓子解释起自己的“失态”是为何来。

“不想说是可以不用说的。”纪潦寒看着对方哭得红肿的眼睛，放轻了动作道。

何澹兮却固执地讲了下去，刚哭过的声音有些沙哑，对方故作轻松地回忆起那些糟糕的经历却还是有几次哽咽，纪潦寒低头小心地给她的伤口上药、包扎。即使对方不说她也能猜到些什么，有关于“抑郁症”这样的话题让她想要更小小心翼翼地对她，纪潦寒拽了纸巾给何澹兮擦过眼泪，看着对方手掌上那只漂亮的白色纱布蝴蝶，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很喜欢你。”

数日以来心底积攒的小悸动在此时幻化成勇气倾巢而出，纪潦寒认认真真地和何澹兮告白，对方有些吃惊的反应让她心生胆怯，但却硬着头皮讲了下去。她往日里借着咨询心事和何澹兮说的“暗恋对象”，其实都是在隐晦地谈及对方，兴许是自己伪装得太好了，看着何澹兮因为吃惊而瞪圆的眼睛，纪潦寒有些无奈地在心底给自己翻了个白眼。

她不想看着对方一直郁郁寡欢，也不甘心于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总是那般似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纪潦寒想用她的喜欢拉扯住对方，总觉得似乎不这么做的话，对方好像总会在哪天消失。所以即使这样，也要硬着头皮说出来那些喜欢，她没有奢望着能和何澹兮在一起，但能陪伴在对方身边也不错。

何澹兮总是温柔的，她整理过自己的情绪后委婉地表达了目前无心考虑感情问题。女人回望着纪潦寒漂亮的蓝眼睛，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庞，掌心的纱布蹭过脸颊能觉到有些粗糙的触感。

对方的蓝眼睛带着点水意，看上去湿漉漉的，半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像是想要讨好主人的小奶狗。何澹兮起初总觉得和纪潦寒分外地投缘，虽然“Soulmate”这种说辞听上去有些老套，在几次两人心意不谋而合以后，她便给两人的关系加了这么一个富有羁绊的定义。

她也是有感觉的，但是却无法开口。重度抑郁折磨下让她脆弱的精神变得尤为胆小，何澹兮想着自己需要的是一份充盈的安全感，她天性敏感又会多猜忌，在感情之中往往是看得清楚透彻又会陷入桎梏之中被苦苦折磨的那个；她清楚自己的状态有多糟糕，也无法负担起那份喜欢里包含的期望，何澹兮害怕自己在和抑郁挣扎时的反复会磨平恋人的爱意和耐心，她无法承受那份寄出的喜欢最终被退回的失望。

何澹兮想要收回抚摸着对方脸颊的手，她想要逃，却又不舍得逃。

纪潦寒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想法，女人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轻覆在对方冰凉的手背上。她讨好似得用脸颊蹭蹭对方的掌心，像是撒娇的小奶狗那样：

“不要逃。”

她的掌心温热，一点点暖意自手背渗入肌肤，心底也因为这点暖意生出些酥麻痒感，何澹兮看着对方的眼睛，纪潦寒鼓足勇气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道：

“你可以不喜欢我，也不需要付出，你可以在原地不动，你只需要被我喜欢就好了。”

女孩的蓝眼睛像是曼彻斯特蓝色的洁净天空，弯弯的笑颜攒聚着的暖意足够把这座低郁阴沉的城市寒冬里的那种肃冷悄然融化。

两个人维持着暧昧的关系度过了整个冬天。天气稍暖的话，她们会在午后牵着手去附近的湖边公园闲逛，纪潦寒喜欢走路时攥着何澹兮的手，一起塞到自己的风衣口袋里。

她们会坐在靠近湖水的石阶上，何澹兮喜欢拿着杯拿铁坐在那里看看书、晒晒太阳；然后纪潦寒会买上一袋鱼食，两个人分别握着一把逗引着湖中的小鱼扑腾着纷抢。

在湖面游荡的天鹅懒懒地伸长了脖颈，连一边雕像上栖落的白鸽也在午后慵懒的阳光照映下显得困恹恹的。清澈的湖水经鱼儿的扑腾漫在沿岸的石板上，何澹兮有点困倦，索性闭眼晒着阳光，歪头靠在何澹兮的肩膀上。

下雪的时候，她们会窝在客厅那个小小的壁炉前、躺在暄软的长绒地毯上喝点甜腻的朗姆酒。冰箱里那小半块没吃完的芝士蛋糕刚好作为茶点，何澹兮小口抿着酒，手肘撑着身体在地毯上侧卧着翻淘来的旧书阅读。

纪潦寒窝在她怀里吃着绵软的芝士蛋糕，她枕着对方的手臂，看着何澹兮白皙的手指翻过一页页泛黄的书页。女人的呼吸落在她的发丝间，轻触着肌肤带来一阵软绒绒的酥痒。她偶尔会支着脑袋和对方一起看着那些旧书，何澹兮读得入了神会在她耳边低低地念起那些漂亮的句子，热气呵在耳际痒酥酥的，纪潦寒喜欢眯着蓝眼睛伸手拢走对方蹭过她脸颊的发丝，然后轻轻地在何澹兮嘴唇边落下一个浅吻。

喜欢就像是冬日里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一般越积越厚，纪潦寒能感受到这阵子何澹兮精神状况的逐渐好转，对方也偶尔会和自己撒娇，甚至是坏心眼地调戏一下。在融冰被凿碎，曼彻斯特蓝色的海湾卷走了严冬最后一丝银寒，嫩黄色的迎春花在灌木丛上盛开着，纪潦寒看着正在给自己煎鸡蛋吐司的何澹兮，分外认真地又说了一次“我喜欢你”。

对方穿着软绒绒的乳白色家居服，发圈松垮垮地将顺滑的黑发束成马尾，平底锅融化的黄油散发着香浓的气味，油珠冒着“滋滋”的响声。逆着晨光能看到春日温暖的光雾亲吻过何澹兮卷长细密的睫毛，一绺落下的碎发被女人修长的手指勾到耳后，她抿着嘴唇捏着锅铲，好看的侧脸对着自己。

纪潦寒心底痒酥酥的，她觉得自己像是秋日里的苹果一般，不受控制地想要滚落到对方脚边。

咚的一下，咚的一下，像是心跳的声音，带着令人心驰神往的悸动和晕眩。

何澹兮总是认真地强调她有多糟糕，想要用这种方式逼退纪潦寒的接近，她担心自己在失态时说出重话，也害怕天生的过分敏感让两人之间逐渐产生裂痕；何澹兮喜欢喝过朗姆酒后带着酒液的甜味去亲吻对方的嘴唇，她是喜欢纪潦寒的，然后也因此而恐惧。

害怕最终还是演变成坏的结局，害怕自己的阴暗面让对方觉得恐慌，害怕无法变好以至于让喜欢的人失望；何澹兮在磕磕碰碰经历过诸多感情后，有些泄气地觉得自己大概只能同孤独和失眠相伴，也许只有酒精才能麻痹她的神经以此得到慰藉。她还给自己庄重地许下诺言，想等到25岁的时候去瑞士雪山上再看一次日出，然后和这个世界告别。

残喘苟活总是无法坚持到很久的，纪潦寒意外地能看得清她的想法。何澹兮确实是把写作当成一种祭祀，或者说是一种自救。她就像是那本源于曼彻斯特的小说主人公一样，独自一人走了很久，扛着那些折磨和疲倦无法再承接热烈的喜欢和希望，何澹兮总是能把事情搞砸，也许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做的好的事情之一。

听到纪潦寒的告白，她本能地被那些恐惧和担心驱使着想要拒绝。

“我来喜欢你就足够了，”纪潦寒的蓝眼睛里带着点恳切和湿漉漉的水意，“请你不要拒绝我。”

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不对我付出，我来追着你就好。

女人的字句像是凿子般一点点地敲碎何澹兮自我屏蔽的坚冰，她收紧手指攥着锅铲，然后垂下眼睛，如释重负般地说了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