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 我在2017年的冬天想你

张宝莉躺在床上，颜容枯槁、神情委顿。

她点燃了一根烟，只吸了一口，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它在手里燃烧。她很喜欢抽烟，因为她觉得烟特别像一个人的一生，从点燃的那一刻起就身不由主了。

一黑暗童年你是我唯一的光亮

张宝莉家又断粮了。她爸爸本来是四川人，战争年代逃荒到了陕西的魏家村。后来又生了三个女儿，日子就更难了。全村只有她一家是外来的，少不了要被村民们冷落。她母亲从小就告诉三个女孩千万不要惹事，要夹起尾巴做人。她的两个姐姐都很听话，可张宝莉偏偏天生胆大妄为，别人要是敢欺负她她一定十倍奉还。

她永远忘不了在所有人都不把她当人的时候，只有地主家的小女儿魏春芳对她最好。小小的她跟小小的她一见如故，似乎那时候就懂得惺惺相惜。张宝莉第一次见到她心里在想，这个小姐姐好白啊，好像童话书里的白雪公主。而魏春芳在想，这个外来的女娃比村里任何一个姑娘都更漂亮。

张宝莉一早上起来就听见两个姐姐在喊肚子饿，妈妈只好说，躺着继续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大姐二姐听话地上床睡觉了。张宝莉才不相信母亲的话，她穿上那双花鞋就往地主家跑。

看门的家丁看见她也不拦着，因为小姐说过她俩是结拜过的姐妹，因此对她都很客气。

“阿芳呢？”

“在后院呢。”家丁笑眯眯地说。

张宝莉一阵风地跑了进去，远远地看见坐在桃花树下宛如仙子的魏春芳。白衣胜雪，肤白胜衣，难怪村里人叫她白女子。除了那张脸上，永远带着张宝莉不能理解的忧愁。她一直不明白她有吃有喝的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可能是天生的吧，她听村里的算命先生说过阿芳的脸上有一颗泪痣。

“哎，你这样子简直像庙里的佛像了，一动不动的。”

阿芳吓了一跳，见到是小莉终于笑了。“怎么，肚子又饿了吧。”

小莉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在阿芳家里饱餐了一顿后，就要出去玩了，她这个人一刻也闲不住。

“怎么你不和我一起出去吗，我说你也该活动活动了，不然你真成了佛爷了。”

“我还是不去了，爸爸知道又要骂我了，你快去吧，可别忘了……。”

她还没说完小莉就笑道：“放心我晚上一定来陪你。”

那时候的我就是这么赖皮，白天在你家里吃，晚上在你床上睡。因为你说你害怕天黑，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二 你喜欢所以我喜欢

魏春芳从小就不太跟村里还有学校的孩子玩，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是地主的女儿，都很敬畏她。只有小莉这个“二杆子”不怕，成天来找她。

这天中午她正在家里听收音机，这个收音机在当时可是独一份，属于稀罕物件。这些天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评书“岳飞传”，她一边听心里一边想小莉怎么还没来，平时这时候她早到了。

小莉忽然闯了进来。阿芳嗔道：“你怎么才来，你错过了最重要的地方，我跟你说岳飞刚才在朱仙镇大破敌军……”她口若悬河地说着。

“哎呀，谁跟你说这个，你听我说县里今天放电影呢。”她兴奋地说着，阿芳从来没见过小莉这种表情，简直是癫狂了。

“电影，那是什么鬼东西？”

“你连电影都不知道，你这个呆子。”小莉教训了她半天，阿芳表示无感。

她脸上不悦，嘟囔着“你不是前几天还说岳飞传是你的最爱吗，怎么现在就变卦了？”

小莉笑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因循守旧，广播固然不错，但是跟电影比起来那就差远了。快走，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阿芳表示不敢去，她从小到大只去过一次县城，还是赶车的带她去的。印象中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小莉鼓动了半天她还是不敢。

小莉眼珠一转，说：“你不是整天说想看一看岳飞长什么样吗，今天只要跟我去，就能看到真的岳飞了。”

“真的？”阿芳一惊。

“千真万确。”小莉得意地笑着，她很喜欢看阿芳这种震惊的模样。她每次这样笑阿芳就没办法了。

两个女孩终于从家里逃了出来，坐上了村里去县城的马车。一路上阿芳都在担心，县城这么大，我们怎么知道电影院在哪。

“不知道不会问吗，放心一切有我。”小莉总是踌躇满志。

等到了电影院，满心欢喜的两个女孩被拦住了。

“哎哎，我说你票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往里闯。”一个大叔问。

“啥票，我们没有，我们是来看岳飞传的。”小莉道。

“没票你看什么电影，去去去。”那叔叔嘲笑着。

“小姑娘看电影要票的，就是这个，看见没，票。”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在旁边说，他扬了扬手里红色的电影票。

小莉懵了，她问道：“这票多少钱一张？”

“五分。”

小莉捅了捅阿芳，“你有没有钱。”

阿芳道：“我没拿。”

怎么办，小莉也没了主意。她今天听说县里的电影院放岳飞传，就第一时间通知了阿芳，却没想道还要钱。

阿芳这时候又困又气，一想到看不成岳飞了哭道：“不管我要看岳飞，我要看岳飞嘛。”小莉见她哭了她也哭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没用。

那个小伙子看着两个梨花带雨的女孩不由得又心疼又好笑，他是县城里的高中生，从来没见过对岳飞这么感兴趣的女孩子。

“好了好了，哥哥帮你们买票。”他替她们买了两张票，还给她们买了两个烤红薯。

放电影的时候阿芳一句话都没说过，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块发光的荧幕，已经痴了。那是阿芳最幸福的一天，因为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活的岳飞。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岳飞，只是因为你喜欢，所以我也喜欢，当我看到电影院的光照亮了你的脸，你脸上全是幸福，我也幸福地想哭。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实现了你的愿望。

三 羽园惊魂夜 电闪雷鸣中你说你喜欢我

那天两个女孩玩疯了，电影结束后还不愿意回去，她们在县城到处跑到处逛，阿芳也放开了，她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想起回家的时候村里的马车已经走了，阿芳才害怕起来，要是到了晚上还回不去可能会被责骂的。

小莉连说不必担心，她知道一条近路，可以抄小道回去。

一路狂奔，小莉拉着她的手，阿芳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跑的那么快，记着耳边全是风声，呼啦呼啦的。反正跟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她想。

不知道怎么搞得，越走却越不熟悉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看着旁边陌生的树林小溪，阿芳声音发抖道：“莉，你确定你认得路。”

小莉故作镇定，“当然，我是谁，我可是活地图。”

“可是我记得我们村附近是没有河的。”阿芳嗫嚅道。

小莉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却打着哈哈道：“是吗，还没到呢，再往前走，穿过这片果园就到了。”

她们继续往前走，那时候是仲夏，四周黑暗里都是青蛙的叫声。阿芳紧紧拉着小莉，一步也不敢松手。

终于穿过了果园，没有看到熟悉的村落，周围全是竹子。

月亮已经升的老高了，白亮亮的，照着那些清绿的竹子似乎能滴出水来。

“莉，我们不会是到了羽园了吧。”阿芳惊悚地说。

“不，不会吧。”小莉的声音发抖。

“羽园”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竹子林，据说这里的竹子一望无际，大的没边。

果然竹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放眼望去都全竹子。等到前后左右都是高大的竹子的时候，她们俩终于知道是到了羽园了。

“赶紧往回走。”阿芳道。

“可是我们已经走了那么远了，现在回去不是白走了吗？说不定穿过羽园就快到家了”，小莉不甘心。

“小莉……”。

“怎么了？”她觉得阿芳的声音有些奇怪。

“我听说羽园的竹子一直连到山里，我还听说羽园里有狼。”

“胡说，怎么会有狼呢，狼又不吃竹子。”小莉啐道。

“真的吗，狼不吃竹子吗？”

“当然不吃。”

阿芳就相信了，小莉说什么她都信。

“小莉我走不动了。”阿芳喘着气。

小莉也走不动了，两个女孩坐下来歇息。夏夜的天气说变就变，忽然就来了雷阵雨，她俩猝不及防淋了一身。还是小莉办法多，她用这些茂密的竹叶搭了一个现成的大伞盖。两个女孩蹲在下面，外面大雨如注，天上雷电不断。小莉害怕阿芳害怕，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时从她脸上拂去滴落雨水。

忽然觉得她的脸烫烫的，不会是发烧了吧，地主家的女儿真是娇弱啊。

“喂，你没事吧。”小莉连问几句是不是发烧了她都没有回应，不由得有些着急，这时候要上哪找药啊。

细看她时发现她神色怪异，脸上绯红，半天才小声说“我没事。”后面还说了句什么话雨声太大她没听清，再问又不吱声了。这家伙今天怎么怪怪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魏春芳那年十四岁，张宝莉也不知道自己几岁，她妈妈说不记得了。可是她总觉得自己是姐姐。

雨终于停了。

“莉，你看这是什么。”

张宝莉望过去，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些清脆的竹子上居然长出白色的米粒般的花来。她从来没见过竹子还会开花。

“这是竹子开的花，竹子一开花就要死了。”魏春芳喃喃道，头发上的雨水滴下来，划过她脸上那颗美人痣。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你说的是“我喜欢你”，可惜我那时候不懂，后来我懂了，却再也来不及了。

四 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

我们两个的命运就是这么的不一样。那年学校忽然传来消息说省里的戏剧学院正在招收女演员，让每一个学校都选几个好苗子给送上去。我一听高兴的不得了，我知道你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从小就熟读红楼梦，我知道你热爱艺术，我知道你写的一手好字，我知道你从小就渴望从这个小村庄走出去，可我不知道命运竟然会这么戏谑。

你一听说果然高兴极了，我们两个一起报了名。一番角逐后全校总共选出了七个不错的女孩子，我们俩都在列，我记得那时候你高兴的要发疯了，以至于我都开始担心你起来。

后来没想到你爸爸死活不同意，说当演员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下九流，学校的人虽然来劝，可是怎么说都没有用。

那天晚上我拉着你的手，我说跟我走吧。

你苦涩地笑了笑说，你走吧，我们两个不一样，我要是走了我爸爸会自杀的。你去吧，你去了就等于是我去了。我一听就哭了，我不依，我说我们逃走吧，只要到了省城就没人能管我们了。你还是不答应。

我记得你送我走的那天，你握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我咬牙说你放心我一定写信回来，不要断了联系，等我出名了就带你走。那时候再也没人能拦得住我们。

你笑着说你一定等我，你一直都相信我。

后来我到了省城，我陆陆续续写了几十封信给你，你却只回了几封信，说叫我不要担心。后来我又到了北京，进了中央歌舞团，我们之间越来越远了。我还是不断地写信给你，你却再也没有回信了，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我急的不得了，说什么也要回来看你，可是终于又耽搁了，因为那个时候我们的领导向我求婚了。我一点也不爱他，可是我答应了，我说过我一定要当实现梦想。

后来的人生简直像做梦一样，我一夜成名成了电影明星，全国人都知道我了。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过上了想要的生活，我终于可以主宰我的人生了。你一定以为我把你给忘了吧，我没有，我一刻也没有，我张宝莉说过的话什么时候错过。我这次回去要把爸爸妈妈姐姐都接到北京生活，当然还有你，我最忘不了的你。

轿车开往家乡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总是跳个不停，眼前全都是那天晚上在羽园电闪雷鸣中你有些怪异的表情。

乡村还是那个样子，你爸爸还是那个样子，我问他你呢，他却不说话。

晴天霹雳，我姐姐说你死了，你爸爸要把你嫁给县里的干部你不同意就喝了农药，我疯了般地扑上去打你爸爸，我早就想打他了，要不是他拦着你当年就跟我一块走了，你的条件那么好，一定会比我还红。

姐姐给了我一沓信，有你写给我的，还有我给你的。我看着看着就哭了，这些信你一封也没能寄出来，都被你爸爸派人从县里的邮局拦住了。我寄给你的信你也没看到吧。

“小莉，你寄回来的每一封信我都看了，我真羡慕你，真好，你现在的生活真好，不像我还是老样子。”

“莉，我后悔了，我真恨我这性格，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墨守成规，我那天应该和你一起逃走，就像当年我们一起逃出去看电影那次一样，只要我们跑了，就再没人拦得住我们了。”

“莉，你怎么不回信呢，我好想你，你不会把我忘了吧，应该不会吧，肯定不会，就算你再忙也不会把我忘了的，我知道你的。”

“小莉，你到底怎么了，你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爸爸不让我出门，真是把我急死了。我好想见你一面。”

“莉，我真该死，我真恨我自己。早知道就和你一起走了。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爸爸要把我嫁给县里的一个什么干部，你放心我死活不会同意的。你快回来，这次我听你的，我跟你走。”

“我亲爱的小莉，我明天就要嫁人了，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是你的。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在羽园那个电闪雷鸣的夜里，我跟你说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一定听到了，只是不好意思吧，我也不好意思。”

五 尾声 假如爱有来生

当下最红的电影明星张宝莉的绯闻传的满城风雨，她被离婚的前夫爆料，说他们的婚姻有名无实。这么爆炸的消息引爆了观众眼球，张宝莉一直没有回应，人们当她是默认了。更有知情人爆料张宝莉是个深柜，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去世的时候她还曾回乡探望。

新闻越炒越热，好多妹子纷纷在网上留言。“没想到宝莉姐隐藏的这么深，我早就觉得她好帅，好想嫁给她。”“呸你别做梦了，宝莉姐能看上你，要嫁也是我嫁。”“你们都别吵了，本妃才是正宫。”

张宝莉始终没有回应。她点燃了一根根烟，看着它们一明一暗地在手上燃烧殆尽。这是她最喜欢的牌子“竹烟”。

她点燃了最后一根烟。

记忆中是你神色紧张得贴着我的胸膛，我闻着你头发被大雨淋湿的香气，混合着竹子开花的香气。眼前越来越模糊，恍惚中那些竹子又都开花了，白白的，小小的花。阿芳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放开你，就算我放开了你的手，你也不要放开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