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又来。
四年之后,一统六合八荒的金国王朝七百年的历史也终于走到了尽头。在位的帝王昏庸无道,痴迷炼金之术,用万人鲜血以祭苍天,强增赋税以修建通天台,妄图以诚心打动上天,派遣道士携金玉幼童,向传说中居住在万山之巅昆仑山的西王母求长生不老之法。
百姓怨声载道,皇宫歌舞升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暗流涌动的金国朝政,人人自危的帝王宫闱,在位的垂死帝王,挣扎着抓紧了手中的最后一丝强权,严行苛政。一时间,宫堂之上,朝臣肃清,诛杀在位臣子百余人,牵连无辜者上万。宫门外午门斩首处,血流成河,哭声遍地。
秦九歌进宫的前一天,在凉台水汀处,在繁华似锦处,只淡薄的提了一把剑。
夜凉如水,蟋蟀在草丛里轻轻鸣叫,漆黑的夜幕里,繁星闪烁,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香。
她只轻呼了一口气,不疾不徐的舞起剑来。整个静谧如水的凉台里,只有白色的影子和寒冷的剑光,上下翻飞惊鸿掠影一般,伴着空气里的花香,让人沉醉不能自拔。
有鞋子覆过青草的细微声音。江映雪站在那花团锦簇里,只微微的抬眸看着她,眼里水光莹莹,像是随时都能滴下一滴泪来。
她知道,秦九歌此去是为何目的。
进宫为妃,冠绝后宫,凭她的资质,世上有哪个美人能敌过秦九歌的回眸一笑,又有哪个女子能有她决绝飒爽的惊鸿一剑?
然后,然后便是深宫谋权,得了信赖,得了宠爱,在皇帝放松警惕得了取兵器舞剑的资格之时,一剑扎心,取了那个狗皇帝的性命,顶了这天下之诛九族的罪状,命断黄泉。
秦九歌的黑发像是黑夜里迷离的风,她轻呼了一口气,只收了剑,静静的站在那里。江映雪穿着一身黑衣,她穿着一身白衣,一黑一白,像是黑夜里两只蹁跹的蝴蝶。
这些年,秦九歌很相信她,也把她当做了个亲人看待。她的底子清白,又聪明又勤快,很多事情,只需得一点便通透。她身上那个孤苦无依的怯弱小孤女的影子渐渐消失了,这跟在她身边久了,连脾气也跟她学的像,做事快准狠,遇事稳重,也不爱说话,整日里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也看不出个什么心思。
尽管江映雪一副凡事只闷在心里的样子,但对于她的忠心,秦九歌却是放了一百万个心。如今她已经脱了奴籍,做了将军府的义女,却还是喜欢跟在秦九歌身后,自称九小姐的奴才。
秦九歌收起剑,江映雪站在那凉台里,在那花团锦簇里,静静的看着她。
秦九歌看她一眼,目光又放回自己练剑微微出汗的手心上,只淡淡的问道:“父亲他们,全都送回到渝州城老家了吗?”
江映雪嗯了一声,秦九歌顿了顿,又继续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江映雪的眼里划过一丝颤抖的水泽,喉头哽咽了一下,半响才用那不咸不淡没有带着一丝情绪的声音说道:“阿雪不想走。”
秦九歌看了她一眼,江映雪依旧是那副静静的模样,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她只竭力克制着即将崩溃的心情,朝秦九歌轻轻说道:“阿雪可以帮到小姐,阿雪是小姐的奴才,生是小姐的奴才,即便是死了,也该是小姐的鬼。”
话到最后,那声音已经稍微有了些激动的变形。她自觉失态,猛地收住了。踌蹴了片刻,她轻轻的咬了咬下唇,用最平淡的声音朝她道:“阿雪可以替小姐进宫,阿雪也练过剑,阿雪可以替小姐去。”
秦九歌只看着自己的手。她收了手,抬起眉眼看着面前这个出落的容色清丽的少女,有些失望的嗯了一声,道:“原来你想说的,只是这些吗?”
江映雪蓦然呆住,秦九歌却没有再说下去,只冷冷道:“本小姐想做的事,哪里是你一个旁人能做到的?你早已脱了奴籍,成了我父亲的义女。如今父亲刚出大牢,你的职责便是要好好照顾我的父亲和诸位亲人,如今不同他们去渝州城,反而还在这里同我说些没轻重的话,实在让我失望。”
江映雪终于红了眼眶,平日里那寡淡冷静的模样如同破碎了的瓷器。她只朝秦九歌怔怔的落下泪,不管不顾的说道:“小姐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逃!老爷已经被放出来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逃,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秦九歌猛地冷笑了一声,只说道:“逃?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跟我说说,如果这狗皇帝不死,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她只冷了眼,半响突然叹了一口气,只说道:“逃,又有几人能逃得出这宫闱朝堂。这世间的百姓,哪一个不是在这狗皇帝手下受水深火热之苦。”
江映雪淌下来,只喑哑的咬着唇,倔强的说道:“这世间的百姓,这天下的苍生,又关我们何事?”
秦九歌只是看着她。那夜里的凉风带着花香和女子的体香,在她鼻尖幽幽的萦绕。她只朝江映雪走了过去,在满园花香里,朝她满是泪泽的脸静静伸出手来:“这天下苍生里,也有你我。我已经不想再看到,像你一样的小孩子,那么可怜的脸,在那样的大雪天里,赤着脚哭泣了。”
江映雪猛然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涌现的欢喜如同绝望里开出的花朵一般,美的让人心碎。一阵剧痛从她后劲袭来,秦九歌扶住她软软倒下来的身子,只看着那清丽小脸上挂着的两道泪痕。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只不知不觉的红了眼眶,轻声道:“你想说的,我都懂。”
可是懂,又能怎样呢?
黑夜笼罩于天穹之上,黎明尚还不知何时来临。她打横抱起晕过去的江映雪,只含了一丝苦笑,终有一滴泪从脸上滑落,落在江映雪的脸上,轻轻道:“就此别过吧,我的心上人。”
秦九歌在指隙间看那重见天日的皇宫。
断头铡上,青铜龙头上巨目狰狞。那明晃晃的刀片映出穹苍顶上一个顶好的太阳,日光灼灼,刺的她眼睛疼。
那森寒铁狱中,与玉门将军府交好的陈相府派了世子前来见她最后一面。她坐在那牢狱之中,穿着血淋淋的囚服,十指皆是鲜血淋漓,只端了一杯酒,朝那面色苍白的陈世子举杯道:“秦九歌无德,失了与世子的约。如今深陷牢狱,也再不能向老相爷致谢往日接济。只劳烦陈兄转告一声,替秦九歌向陈相爷问好。”
陈世子脸色惨白,只忍住眼角翻滚的泪花,接过来和着她手中流淌的鲜血喝下。那酒苦且涩,带着鲜血的腥甜。他看着她,只哑然问道:“九歌,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吗?”
她杀了那在位的狗皇帝,就该知道有如今的下场。新帝继位,为表仁义孝德,已经下旨要将她挫骨扬灰。
狡兔死,走狗烹,何况她杀老皇帝的那把剑,上面抹的毒,还是太子给的。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还能有什么怨言?
是有怨言的,她又何曾没有想过江映雪的话,跟她一起逃,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她们一起........
可这事情,总归有人来做。
她微微蹙了蹙眉,突然用了力,活生生的从小指上把那截指头给拧了下来,红了眼眶道:“如果阿雪来找你。”
陈世子的眼颤了颤,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一截指骨,伤心难过的脸上终于难以自制的淌下一滴泪来。秦九歌只蹙眉了片刻,便将那指骨递给了他:“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做信物了。如果阿雪来找你,你便把这个交给她。”
她低下头,声音平静的跟一潭未起风的水一般,静的没有一丝感情:“这挫骨扬灰了,世上便不再有我这个人。阿雪看着聪慧敏捷,里子里却是死心眼的人,找不到我的尸骨就不会罢休,你把这个给她,告诉她,好生照顾我爹娘。”
陈世子只红着眼,点了点头。半响,秦九歌不再说话,他忍住那即将崩溃出声的呜咽声,手在袖里攥出血来,只说道:“九歌,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话吗?”
秦九歌抬起头,看着他,只是红着眼,声音却还是寡淡:“你记不记得,十四岁那年,我和你,还有阿雪一起去乾清苑的婉语阁猜灯谜?”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陈世子克制忍住的呜咽声在他竭力的压抑下飘了过来,秦九歌只叹息道:“那个时候,我嫌猜灯谜太幼稚,只坐在那树上看你们猜。可后来等你们走后,我一时好奇,便也抓了一个。”
她只轻轻的笑了一声,说道:“那灯谜上写的,是红颜朝为强权逝,芳华妙龄断乾坤。”
陈世子只摇着头,泪眼模糊的看着她。秦九歌坐在冰凉的石台上,门外已经想起了牢卒不耐烦催促的声音。
陈世子哽咽着,还想开口:“九歌..........”
秦九歌只凉薄了笑容,叹息如羽毛轻落水面:“时辰到了,就此别过,陈兄。”
天顶上那日头,高挂在天空上的日头,灼灼的日光映照了这世间洗净一切污秽的鲜血。
秦九歌高站在那刑台之上,台下的百姓民众,大多数却只是在那人群里议论纷纷,垫着脚来看这场流血的热闹。
那行刑的刽子手手下,早已过了千百条人命。在这午门外喧闹刑场,曾有有无数人血洒当场,无辜的,有罪的,朝臣,王亲,高官,平民,谁会在乎这样一个罪当牵连诛杀九族的刺客?
那台下的人大多数只是来看这一场血腥刺激的热闹,都对着这个高台之上的女子指指点点。秦九歌微微抬了眼去看那灼热的日头,台下议论纷纷的声音在那阳光里只转化为无关痛痒的喧嚣。
为了救这样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苍生,为了救这样愚昧而庸俗的百姓,值得吗?
可不值得吗?
那行刑刀砍下的那一刻,台下有小女孩扯过旁边妇人的袖子,诧异的问道:“阿姆,你怎么哭了?”
那个妇人擦着眼泪,只抱起那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子,指着那台上绽放的鲜血之华和躺在血泊里的女子:“阿玉,那个姑娘是个好人啊!就是因为她,阿爹以后就不用再去修皇宫里的仙台,阿玉也不用担心被官府带到宫里了。”
阿玉只抱着她的脖子,不解的问道:“那个大姐姐是好人吗?可是阿爹不是说,只有坏人才会被砍头吗?”
那妇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擦着泪,朝阿玉说道:“你还好,等你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
阿玉点点头,只朝那台上合了手,学着以前看别人家做红白喜事请来的道士一般,点头作揖道:“大姐姐,阿姆说你是好人,那阿玉也觉得你是好人。大姐姐是好人,死后一点会投胎到富贵人家,不会下地狱的。”
台上终于有官差上来收了那地上的尸体。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了。妇人抱着阿玉走在回家的路上,旁边胡嫂也从这刑场往家走,瞧见了她,只朝她喊道:“阿玉她娘!”
妇人连忙停住脚,胡嫂走过来,阿玉被妇人抱在怀里,只对胡嫂吃惊的说道:“胡姨娘怎么也哭了?”
胡嫂红着眼圈,只扭过头用袖帕擦了擦眼角,嗔怪道:“什么哭不哭的,你这娃子,净瞎说。”
她和妇人并排走着,只问道:“看那官府那贴的告示,说是免了俺们三个月的赋税,阿玉她娘,你这啥时候送大娃去学堂啊!”
妇人抱着阿玉,只怀着对日后的盼望,嘴角露了一丝不经意的笑,只不好意思说道:“哎呀,穷人娃子上啥学啊。俺也是琢磨着,等娃他爹回来了,攒了点闲钱,和他爹商量商量,要送学堂,就把阿玉也一起给送进去。”
两个人的声音往那巷堂里去了,渐渐不可闻了。
那马车在山路上飞驰着,奔腾着。江映雪驾着马车,只往那崎岖的山路上狂奔着。
后面无数的黑衣人如跗骨之蛆紧跟着,虽然追不上马车,却还是保持着三四丈的距离,始终没有被甩下。
马车里不时传来女子的惊呼声和老人的咳嗽声,这让身后追来的黑衣人确定了秦相府的家眷藏匿于马车内,更是提足了劲道穷追不舍。
江映雪在密林里驾驶着马车狂奔,马车里其实空无一人,装的满满的全是稻草扎的草人,她只是用口技学了秦家四小姐的声音和秦将军的咳嗽声,就把这帮黑衣人成功的从渝州城秦家大院给引开了。
这帮黑衣人出现在渝州城秦家大院的时候,她就知道,秦九歌刺杀那狗皇帝成功了。
怎么可能不成功?秦九歌想要做到的事情,她那样说一不二的脾气,她那样舍弃性命的决心,怎么可能不成功?
那马车疾驰中,有迎面而来的树枝在她的脸上刮出一道一道的血痕,和着双眼里滚滚而下的清泪,在那刚撕裂开的伤口上,融合成撕心裂肺的痛。
她把秦将军和秦家诸位家眷藏在了乡野,给他们在银号里存过了够吃穿几辈子的银票。
秦九歌交代她的事,秦九歌曾经要她做的事,如今只差一件了。
马车狂奔着,朝那悬崖边狂奔而去。那黑衣人见势一拥而上,那马车却已经跃了空,朝那万丈深渊,被蒙着眼的马儿嘶叫着,坠入无尽深渊。
秦府四小姐的尖叫声和哭喊声,混着秦老将军的咳嗽声,一同坠入无尽的深渊。
这些嘈杂的尖叫里,唯有那驾马之人的声音,轻不可闻,泯灭无声。
江映雪淌着泪,坠入那无边深渊。她没有伸手,只是握着马鞭,淌着泪,轻轻的笑了笑。
等着我。
九歌,上天入地,碧落黄泉,我都来陪你。
那帮黑衣人见马车已然坠入深渊,当下一人俯身看了看那深渊里再见不到踪影的马车,只道:“便如此,想必秦将军在这山涧之下必是摔得粉身碎骨。余孽已除,再不用担心,大家跟着我回去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