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梅记

地处东北的春省城十一月已经很冷，随时可能下大雪了。刘梅推门走进动漫社的教室时，见里面已经坐着两个人了：是同为社员的苏子蕙和吴国堃。他们几乎同时从手机上抬头看向她。刘梅随手关了门，隔断外面的冷风，“你们早呀！”一边打招呼，一边拉开厚外套，走向里边去。

“早什么早呀，天都黑了。”苏子蕙说着，又低下头去看手机。“屋里灯这么亮，亏你知道天黑。”刘梅说着，从她身旁经过，一眼瞟到她正在看动画，“新番吗？”

“借社长的会员看的。”苏子蕙不抬头地答道，说着扶了一下耳机。刘梅便坐到里边靠窗的位置去，脱了外套搭在椅子背上，又回头看看周围，却见吴国堃好像怕跟她对上眼似的，猛地朝桌上的手机勾下头去，抻长了手指使劲地捣屏幕。

这家伙，怕不是又在做梦了……？刘梅心想，也不管他，摸出手机划开QQ，见魏华没有消息发来，心想对方可能还没到吧，自己发了一句“我到社团了”，便看群消息。几个群翻了一遍，没什么有意思的话题，魏华也没回复，于是点了一下微信。微信上也没有什么，班里的通知、系里的通知都早已知道了。她放下手机，又看看屋里的其余人：苏子蕙仍旧戴着耳机看手机——她好像换了新耳机了。刘梅看了看，并不知道是什么牌的，于是将视线转向吴国堃，却见他又猛地把头扭开，这次是朝向屋门。不知是不是自己觉得突然扭头的动作太不自然了，他就这么脸对着门，张嘴说道：

“还没来啊，唔，社长他们？”

这算在跟谁搭话呢？刘梅暗自好笑，不过还是自己开口回答：

“快来了吧。”

“啊，是，也是。”

吴国堃顺势扭回来，对她重重地点点头。刘梅也向他略一点头，随即斜眼瞟了一下手机，见魏华回复说自己到图书馆了，就回了个表情。正想再多说几句呢，却听吴国堃又说话了：

“你待会，有空——吗？”

刘梅转过眼，只见他是这回对着自己说的。然而这么没头没脑，又算是在问什么呢？

“待会是什么时候？”

“就，社团，结束以后——？”

“有什么事吗？”

“就，……”吴国堃的话还没完，门却被嗡地推开了，冷风随即钻进来。刘梅一看，只见副社长葛义仁昂然走进来。后边的是社长古敦蕖，一进来便向大家笑嘻嘻地打招呼，同时一手扶住门板，放小个子的秘书兼财务郑佐男缩进屋之后才回手关了门。

“啊，社长，老郑！”刘梅回打招呼。苏子蕙拿掉一边的耳机，和吴国堃也朝社长问了好。

“今天老葛有事情通知大家，你们先听他——”古敦蕖朝里指了指，只见葛义仁已经站到讲台上去了。“吭、吭！”他又是先清了清嗓子，整整衣领，皱皱眉头，然后说：

“你们各班的老师想必也通知过了，后天有活动，领导要来——学生会很重视。小苏！”他冲着手里把弄着耳机线的苏子蕙瞪了一眼，接着“传达”了“学生会的要求”：说是除了各班，各个社团也都要出人参加礼仪队，要求穿旗袍，几点要到，几点之前不能走云云。

“有的社团女生少，”葛义仁一顿，扫视了一遍下面坐着的人，接着说，“听说有去外语院儿借人的。咱这里的女生质量还是不错的。我看就，小刘……”

“已经说好我去了。”苏子蕙扬声道。刘梅扭头看她，见她朝自己点点头。

“对，我跟子蕙说好咯。”坐在讲台旁的古敦蕖笑盈盈地接茬。

“……那——”葛义仁看看古敦蕖，冲苏子蕙说，“小苏，你可别，给咱社团——丢脸。”

“知道。”

“穿旗袍，高跟鞋，——知道吧？”

“准备得有咯。”古敦蕖答道。

“那待会七点半去练站姿，知道吧？图书馆地下室。”

“知道知道。”

“我看，小刘也最好准备一下——以防万一嘛。”

“用不着她准备，都说了我去了。”苏子蕙的声音里很夹杂了点不满。

“就你们关系好。可这是学校的事，要是在咱社团出了什么问题……”

“放心放心，”刘梅正想自己也该说点什么，就见社长朝葛义仁说，“大不了我上呗？怎嘛，嫌我身材不好？”

葛义仁皱着眉看看她，又看看刘梅，再看看苏子蕙，最后扭头瞪了一眼坐在古敦蕖身旁的郑佐男，终于说：

“那好，就这么定了。别给咱社团丢脸，到时候。”说罢，又扫视一周，昂然迈下讲台。

“回去了？不一块儿聊聊了？”古敦蕖在他背后说。

“学生会还有事请我去。”这位副社长略一回头答道，随即迈到门前，停了一下，自己拉开门，走出去了。从他背后挤着门缝进来的则是又一股冷风。又是不关门。刘梅心想，起身走过去，却见吴国堃急急忙忙地钻过去关了门。她于是坐回去，瞥见这人朝自己望了望，又立刻扭头朝向苏子蕙。这时，就听苏子蕙愤愤地说：

“这货！”她把另一只耳朵上的耳机拽了下来，“佐男，你还跟他在一起呢？”

“嗯，是啊……”郑佐男颇有点为难似的回答。

“也是为难你了！要不是那学生会那边非说什么，什么‘社长和会计都是女生，学生会里总该有个男的代表吧’，谁让他来呀！”

“哎唉……他也看动漫嘛……”

“看屁，你画的miku都不认识！”

“好啦好啦~大家都明白嘛~”社长打着哈哈截断了她们的对话，“就是这回要辛苦子蕙你了。”

“哪的话呀，说好了嘛。”

“外边零下好几度，穿旗袍！”吴国堃也有些愤然，“亏他们想得出来！就这帮学生会的，真是……！”

“傻×嘛，”听他仿佛硬憋着没把某些字词说出来，刘梅顺势接了一句，“一直不都是？”

“就是傻×呀。”苏子蕙说，“哼……算了，”她朝刘梅一笑，“就当是给咱家刘梅亲爱的穿的好了。”

“哎哟，那我可不敢当了！”刘梅想起苏子蕙的男友，“让老常知道要吃醋了！”

“谁要管他呀。”

刘梅笑笑，也不接下去，回身坐正，余光瞟见吴国堃好像在看着这边，见她回身就又转过去了。她也不看他。

“我看也不错，待会刘梅亲去图书馆吗？”社长满脸笑嘻嘻，“去的话去给子蕙加加油吧。——好了，咱们还是商量商量咱们的事吧。”说着她站起身，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拍着手叫道“开会了开会了！”大家于是都凑过来，一同讨论了一番下次漫展出本的事。讨论得差不多时，社长的手机铃响起来。

“啊，七点喽。”她看了一眼，划了一下屏幕，“那咱们今天就到这？子蕙你早点去图书馆？我跟老郑再去趟学生会，你们走别忘了关灯锁门喔。”

“嗯。”苏子蕙站起来，一边匆忙收拾东西，把耳机塞了一只耳朵，一边说“对了社长，你会员再借我几天行吧？”

“行~~你什么时候想用都行！”

“小心耳机。”刘梅看她的耳机线耷拉着，跟包上的绳子缠在一起，不由提醒道。

“啊。”苏子蕙连忙去顺耳机线，“还是咱家亲爱的心疼我呀。哼，姓常的太小气，连会员都不给我充。”她理好耳机线，又套了外套，“那我走了呀亲爱的！社长，我走了！”她摇摇手，拉开门走掉了。刘梅拿起手机，见有魏华的消息，就回了她几句。这工夫间古敦蕖和郑佐男也走了。

几句闲话说罢，魏华说自己要准备下楼了。刘梅就收了手机，也起身穿上自己的外套，出了门。外面天花板上感应灯亮着，照得旧走廊里一片灰沉沉的铅色。她正要向大门走，忽然吴国堃慌慌张张挤出门来叫住她：

“你去哪，现在急吗？”

“不急，怎么了？”她这才想起他之前问自己有没有空。

“你要有空的话，”吴国堃喘了口气，“跟我……来一下行吗，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在这说就行吧。”

“不，那个……呃，让别人，听见就……不太好吧。”

看他那个匆忙地好像牙齿绊舌头的样子，刘梅不禁有点好笑。“人不是都走了嘛，你还怕谁听？”

“呃，……那，那你进来，进来说行吧？”

瞧他这么恳切的样子……算了，大概也知道他在做什么梦。刘梅心想，便答应了。于是他们回到光明的社团教室中，刘梅靠门边站着。

“你，先坐？”吴国堃站在两排桌子之间，一只手搭着椅子，一只手好像不知放哪似的架在胸前。

“不用了，你说吧，我听着。”

“那，……”

“到底什么事呀？”

“那，你，你，”吴国堃那只胸前的手来回握了好几回空气，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当我女，女朋友——怎么，怎么样？”

“你就要说这？”刘梅微笑着回答，“这事可不行。”

“为什么？”

“我……”刘梅正要说下去，打量了一下对方，只见他瞪圆了眼睛，好像万分期待着自己的答案，心里几乎笑出声来，脸上却保持着微笑，“……啊，我现在没这个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

这追问得更好笑了。刘梅不回答，只是看着他，发觉他脑门已经在沁汗了。

“……好吧，我知道。”吴国堃终于自己回答道，“你是没有交男朋友的打算吧。”

“嗯。”刘梅略一点头。

“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吗？”

“这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刘梅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吴国堃：他听到这答案，好像忘了台词似的，低了脑袋，皱了眉头。“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你去哪？”

“图书馆。怎么，你想跟踪不成？”

“不不不，我怎么会……你别误会。”吴国堃把手摆得仿佛恨不得脱了手腕甩出去，“你等一下，我还有……话。”

“还有什么？”

“我……”吴国堃握了拳头，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我，你，苏子、苏子蕙……”

“你要是没事了的话，”刘梅起身来，“那我走了，我自己还有事呢。”

“你喜欢女……你喜欢苏子蕙吧！！”

“啊？”

只见吴国堃冲着刘梅抻了脖子，圆瞪了一双近视眼，双手奋力地撑在面前的桌子上，既想咬紧牙关，又想说话。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乎变调的话：

“我已经看出来了苏子蕙喜欢你——你喜欢她吧——你跟她在一起吧——我支持你们——她不是也喜欢你嘛——”

“等等，等等，”刘梅对他摆摆手，“你在说什么？”

“我，我是说……”吴国堃怔了一下，稍微缩回了脖子，“我是说，你喜欢苏子蕙吧，你们在一起吧，她不是也喜欢你，你只要……我绝对全力支持你们，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就……”

“发那个帖的果真是你吧。”

“发帖？”吴国堃又怔了一下。刘梅轻轻抱住双臂，看着他的脸：那上面分明泌出汗珠来了。

“百盟水区的那个帖呀，什么‘我社团里的糖’，ID叫什么来着……”刘梅回忆起先前在最高百合大同盟论坛的“海水区”看过的那一篇帖子，发帖人那个不知什么名人照片的头像下的ID，“‘建设自由土石方’，是你吧？”

“哎！你看过了？”

“是看过了。你说的就是苏子蕙和我吧，……”

“太好了，你果然也上百盟！”吴国堃突然兴奋了起来，两眼放光，再次抻长了脖子，两只手摆动着，自顾高兴地说道，“你不是也看百合漫嘛？你带过《轻言秘语》到社团来的！对了，不是还借给苏子蕙看过嘛！她也喜欢百合的，对啊！你看，这不是……”

“你等等，冷静一下，你要吓到我了。”刘梅看着他，脚下向门边移了半步。

“啊，不，不好意思……你别误会！”吴国堃连忙站直，收回脖子和手。

“唉，你啊……苏子蕙，”刘梅摇摇头，“苏子蕙的男朋友你又不是不认识，篮球队的常经峦嘛。”

“可她很烦他呀，这肯定长不了的！”吴国堃慌张地申辩，“你看，之前社长说到羊州开了百合only，苏子蕙就去了，你不是也说过想去嘛？还有学生会说不准女生交往过密，你和苏子蕙不是也都很反感吗？郑佐男那个直女就什么都没说。百分之八十的女性不都是弯的吗？你不要为难，大不了我来掩护你们，我可以……”

“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稍停一下？”

吴国堃这才止住话，刘梅感觉他的眼中满是期待。

“这，我们也是同社团的，虽然不在同班也在同系……本来不想太尴尬的。”刘梅带点犹豫地说道，低头瞟了一眼身后的门把手。

“我也知道，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

“我不知道你是在做什么梦——但是我对你的梦可没有实现的义务。现在很晚了，你走的时候别忘关灯锁门。”

说着，刘梅便回身拉开门，走掉了。吴国堃怔了一下，想叫她，又没叫出来。等门“啪”地一声合住，他才被惊醒似的，急急忙忙拽开门钻出来，只见一条走廊空荡荡的，昏沉沉的感应灯在他眼前照出一团团铅色的旧墙壁。

刘梅一步不停地走出社团教室所在的老教学楼，冷风扑面而来，校园空空旷旷，昏黄的路灯照出几个稀稀拉拉的人影。她摸出手机一看，见魏华发了消息来说她已经下楼了；再瞅时间，已经七点过了十五。她于是迈开脚，一直走进图书馆楼去。一到大厅，就见几个女生聚在楼梯口前聊天。慢下脚步来看时，里面并没有魏华，眼熟的有几个，好像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她又快步自顾下了台阶，正要再掏手机，忽然听见有人在招呼她：

“往哪看呢，在这呢！”

“啊，你在这呢！”

刘梅答应着转身奔过去。那正是魏华，红扑扑的圆脸，闪着光彩的眼，蓬松的齐耳发，披着一件短外衣，里面穿着大红的旗袍，脚下还是一双运动鞋。

“你这太薄了吧？”她班里人也真是，偏打发她来充礼仪队的数。刘梅边想，边在她面前停下。

“不冷。本来说在楼上等你的，学生会的傻×又催，我就下来了。——好看吗？”魏华说着一手掐腰。

“好看个鬼，你系主任的审美。——我让土石方缠住了。”刘梅趁她抬胳膊，伸手捏住她的外衣，“啊，这会行？外边可冷了。我去你寝拿件吧。”

“没事。——土石方说啥了，快八一下？”

“比你想得还……回头再说吧。我还是去你寝拿件外罩吧。”

“那等待会开始了再去吧，要紫的那件。”魏华边说边向后扭了下头，刘梅跟着瞟了一眼，只见走廊尽头一间教室亮着灯，“还是先八八土石方，他站的你跟谁？真是苏老蕙？她刚来了，去厕所了。”

“哎哟，我真怕他乱传，真给我出柜了不扯了，亏他不认识你……”

“怕什么，抱紧我呀！”魏华说着张开双臂。

“少来了。”

“那他到底怎么说的？”魏华收了胳膊，嘻嘻地笑着追问。

刘梅正要跟她讲，就听有人在喊“练队姿的姐妹们集合了！”一看，亮灯的教室门开了一半，一男一女站在门外，女的两手笼在嘴边招呼着。

“谁跟你姐妹……”魏华啧了一声。

“那你过去？”刘梅问。

“我还想听你八呢。这么带感，回头我也搞个账号上论坛去玩玩。”

“别去了，净是感情帖，没意思。漫画倒是能看看。不过最近一开始搞……”

刘梅还想再说几句，那个男的开始在那里吆喝人去训练，还有什么扣纪律分之类。魏华又啧了一声。

“你快过去吧，那我去你寝。”刘梅说。

“好，紫色的！”魏华说着，“回来再八一下啊！”她一边回头一边朝吆喝的两男女那边走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