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继续,沉默再次来到她们之间。伊莉不愿开口请求原谅,虽然在心里她轻轻地这么做,但也不愿意让虎人看出来。于是她们无言地驰过更多土地,穿过矮小却粗壮的扁松林,干燥厚实的针叶毯在她们掌爪下细声咕哝;踏行过柔软湿润的白苜蓿草甸,溪流弯绕的灰白砾石滩散发着太阳的热力,她们不得不抬高脚爪,猛力跃过,河中脚骨细长的黑色鹭鸟扇起一簇簇水花,伊莉甚至没能多看几眼。
无尽沉默却满怀心事的旅途中,最响亮的是众鸟在晨曦中的呓语,她与多娅克便以此代替动身的招呼。最宁静的是月光苍白的抚触,她们便停下休息。日日如此,夜夜如此。最开始伊莉在夜晚揉搓脚爪与大腿,越揉越痛,睡在草与泥土间的脊背也痛得咯吱作响,她几乎就想开口请求多娅克放缓行程,按长者所说那般照料她。
但虎人脸上的严峻激起她的火焰。她还记着她的仇呢,但那是她应得的。伊莉平静地想着,打消求恳的念头。那之后她咬牙忍受,不断追寻第一天紧追多娅克奔跑时的狂野之心。渐渐她的手掌脚爪都变得粗糙坚硬,不再柔软而疼痛。如此,她们无言相伴着驰骋过无数昼夜。
当晚她们停下扎营。伊莉如同往常一样离开多娅克的帐篷边缘,寻找一块柔软的草地躺下。她随意地揪断一截高草放在嘴里嚼,回忆着她当初听到那些知识时的情景。她曾经被告诉过许多事,但那个时刻来临时,却没有一件能帮她。
她不知道怎样打败阴影中的绿火。伊莉闭上眼睛想着,它们从森林中而来,仿佛鬼魂的一瞥。它们滑过她,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是她现在已经强壮起来,在白昼和夜晚中奔驰,毫不感觉疲惫。多娅克和她的蔑视在她眼里也变得软弱了。长者说一个远古勇士的怒火在她血液里燃烧,那火焰无惧于任何事,任何人。当然也无惧于绿火。
如果她能在那时就点燃火焰该多好。
草原上的夜风轻轻吹动她的毛皮,吹过她爪间,让她感到舒适。对自己的苛责在柔和的风中暂且和缓了,她调整了一下蜷卧的姿势,以便能看到多娅克的帐篷。不久前她就注意到多娅克没把帐篷帘拴上。偶尔风会吹起那帘子,露出帐篷中的腿爪。伊莉想到这里不禁偷偷笑起来,就让多娅克继续守着帐篷和固执吧,夏季的草原也不会冻死她。风是湿润清凉的,送来远方的水汽和草木的味道,还有……
伊莉抬头嗅闻,不自觉地掀起嘴唇,脖颈上的毛发竖立如针。
绿火从森林中而来,从梦中而来,从风中而来。
伊莉站起身,望了一眼多娅克的帐篷。虎人没有什么动静。她吐出一口气,向前迈步。我希望自己是你们以为的东西,她低语道,怒火在我体内燃烧。我不再逃跑。
地面传来震动,多娅克贴在地面的耳朵一弹,随之醒来。当她奔出帐篷时,血腥撞上她的胸膛。比垂死的瘤背牛更刺耳的嚎叫声正在远处翻滚,她一瞥那理应有个两腿圆耳躺着的草甸,被压倒伏贴的高草无言地回望她。
“迈尼!”她大吼着跑去,鞭子从腰间垂下,随即一甩缠上手臂,如同蓄势待发的蛇。血腥如河水涌来,缠绕在她胸口和脖颈上,该死,她为什么没叫醒她?如果——
嚎叫声远远传来,凄厉痛苦,但多娅克心中却古怪地平静下来,不知为何,她相信那绝不会是两腿圆耳的叫声。她昼夜奔驰在她身后,一声不发,既不恳求,也不呻吟。
嘶吼声再度响起,惊碎静谧的夜雾,多娅克循声跑去,看到眼前的暗绿草地上弥漫开一片深色, 巨大野兽咆哮撕咬着,摇摇晃晃的伊莉将手臂猛捅进那梦魇般黑暗的大嘴里。她当即挥鞭,但迈尼和野兽缠斗在一起,她的鞭子犹豫地在他们头顶打了个响,便缩回手边。她逡巡不定,来回迈步后退,紧张地观察着占据上风到底是哪一个。
令人颤抖的嘶哑吼叫从两张嘴里同时喷出,伊莉伸出被压在下面的第二只手,顶住那野兽散发恶臭的上颚猛力一推。骨骼破碎的声音在夜色中如雷鸣一般响。这时多娅克才发现她一直紧咬着那野兽的喉咙,挂在它身上。现在它软软地从她肩膀上掉下来,仿佛一个破布口袋。伊莉滚到一边,摊开手脚喘气,胸口起伏。
多娅克相信那东西已经死了,但为了保险也为了泄愤,她跑过去狠狠地抽它直到血飞溅在她脸上。
“我本来想要那张皮来着。”
多娅克转头看她。伊莉的语调是欢快的,血水从短獠牙滑落,浸没在嘴角毛皮的黑色漩涡中,但泪水却也一并从那张血迹斑斑的脸上流了下来。“绿色的眼睛,绿色的火。它们也没有我以为地那样难杀,可那时我却逃走了。”
她话里有什么让多娅克心里一动,她伸手拎起那野兽的残尸。“索尔戈。大狼。”她宣布,“这是它们的孩子,所以你才能轻易对付它。成年的索尔戈就像喀拉卡人一样高,那不是你可以对付得了的东西,从它们身边逃走也没错。”毕竟你只是一个两腿圆耳,她想要补充,但在伊莉的泪水前止住了。她焦躁地扔下那尸体,在草皮上擦干血迹,不停按捺爪子。“尽管如此,尽管你只是杀了一个小索尔戈,那也很值得骄傲……迈尼。你不应该哭。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就算你以前从索尔戈眼前逃走,今天你杀了——”
“是吗?”伊莉转向她,泪水堆积在她勉强勾起的嘴角弯上。月光下她湿润的小块毛皮像熔化的银子般发亮。“什么样的女儿,会从父亲的尸体前逃走,把他留给……留给索尔戈?”
当多娅克抓起伊莉的脖子,把她拎起来,带回帐篷里时,她一句话都没说。伊莉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没有比把父亲的尸体留给狼吃的人更应该遭到鄙视了。可是多娅克俯身低语,道出她渴望的安慰。你只是个孩子。即使以我们的标准来看,你也只是个孩子。她一时愣住了,只能看着虎人转身掀开帐篷帘走了出去。
“等等,“她张开口说,随后想起上次她这么呼喊时多娅克充耳不闻。但这次她停了下来,转身瞧她。虎人显得非常不耐,她继续向外迈着爪子,但此刻伊莉从她移开的视线中觉得多娅克只是在掩饰自己的不安。“等等,留下来陪我吧。
“我为什么要——”
“我是希里夫雷克之女伊莉,他是我父亲,他是个人类。”伊莉冲口喊道,将所有的痛苦、疑惑、悲哀向那背对月光的虎人掷去。“他说他与一只老虎生了我,那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可我也从来没想过……我也从来没见过和我一样的人。告诉我,我到底是谁?迈尼到底是什么?长者说你会告诉我,现在告诉我!”
寂静中她们的呼吸声吵得吓人。多娅克静静地看着她,虎人庞大的阴影完全遮盖了她,但她吐出的气息温暖坚定,抵抗着阴影的重力。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多娅克转身走开了,伊莉随之站起,决心不得到答案绝不罢休。但迎接她的不是固执的沉默,而是一星迸起的火。多娅克在帐篷外重新升起营火,趴卧在一侧。伊莉走过去,正打算跪下与那虎人平视,多娅克伸手将她拽得坐倒。
“忍着,别像只虫子那样尖叫。”多娅克话中的粗鲁刻意得令伊莉暗暗惊讶。那虎人摘下腰际皮带上的一个阔口革囊,解开细绳,用粗大的手指剐出一块褐色油膏,抓起伊莉的手臂,涂抹在她方才被利齿所伤的地方。灼痛猛然迸窜,仿佛火蛇自多娅克臂上袭来,但伊莉记着她方才的话,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抓挠草地,没有发出喊叫,只咝咝地喘气,等待着。就在她以为多娅克已经说完了今晚所有的话时,虎人最终开口了。
“你……那个所谓的父亲,把你据为他的女儿。一个人类,一个两腿圆耳,真是痴心妄想。”多娅克一边举高伊莉的手臂,观察是否有没涂抹药膏的伤口,一边说。“迈尼便是喀拉卡人中间两腿的。但最早我们叫你这样的,你这样诞生在我们之中的两腿圆耳为卡利库,意思是错误的。这样的婴儿过个几十年就会出现,但它们大多出生就断气了。即使它们能够活下来,很多父母也不会抚养他们。”
多娅克的动作轻快又温柔,与她的语气大不相符。伊莉屏住呼吸,注视着巨大的手爪在她胳膊上起起落落。
“最早最早,在喀拉萨迈尼出现之前,我们把卡利库放在巨掌林里,还给十首神。因为自分首之战后,两腿的和四腿的便是永远的仇敌。我们不要两腿的行走在我们之中。”
“分首之战是什么?”更多问题回答问题,伊莉不禁感到困惑。“我知道十个头的兽之神,他被巨人约驱逐,那被称作逐灵之战。”
多娅克哼了一声。“两腿人教会你的谎言……你们两腿神的最小的孩子,使十首神的十个头分散在地上,徒留它庞大的躯体在天空中飘荡。那场战争便是分首之战。若非如此,它绝不会被打败。从那以后,我们便四散在大地上,同一个肩膀上的兄弟们彼此陌生。喀拉卡人,卡阔拉人,兰索霍人,托兰人,莱尔人和诺纳人——一个头自天空坠落摔成了两半。”
伊莉想了想。“那么这是五个头。还有五个头呢?”
多娅克下压的手掌让伊莉一瞬想要叫喊,但她咬住嘴唇,瞧着虎人:“你不敢说?”
“它们被吃掉了。”多娅克贴近她瞧,挑衅般看她作何反应。“被同一个肩膀上的兄弟们。它们的名字已经被忘记,因此十首神的名字也被忘记,那是十个头共同发出的声音之和。再也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能够发出那样的声音,这都是因为两腿神的小孩子。他的高大强壮的父亲没做到,他的四个瘦削阴郁的哥哥没做到,他的三个强悍暴躁的姐姐没有做到,但他凭借阴谋诡计做到了。”
那是尤。伊莉默默在心中回应道,他是巨人约最聪明的孩子,并且为所有的人类创造出了同一个语言,那就是约尤语。就是你现在讲的这种呀,你一定是从你口中的两腿圆耳那里学来。
但没有必要让多娅克一直重复“两腿圆耳的谎言“,她想,因此她赞同道:“他是最狡猾的。”
多娅克点点头,而后用下巴抵着胸口,叹了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会比之前的有更多重量。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年头里,两腿的抓我们的小崽,刺瞎它们的眼睛,把它们养大,让它们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把它们当作比牛马更强壮也更聪明的牲口使用,甚至把小崽们养成宠物和斗兽,那都是些令人作呕的事情。于是我们反抗,但是一个头的部族无法战胜住在石头里面的两腿人。我们分散在大地上,互相指责,互相攻击,单独面对所有两腿人。那是一段痛苦的时间,两腿的便是仇人。因此每当卡利库出生时,我们都感到悲伤和愤怒,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灵魂。巨掌林的风比草原上的风要更加阴冷潮湿,因为那里有卡利库和它们父母的无尽泪水。”
“那么库特莱是怎么活下来的?”伊莉问道,对这痛苦的历史感到惊讶,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巨人约和他的儿女们打败一切残酷的敌人,包括吞食婴儿的十首兽神,从而建立起美丽强大的帝国。但她明白此刻最好还是不要提起这些。“她难道不会夭折吗,被那样抛弃在密林里?”
多娅克嗯了一声,手指轻柔地抚过伊莉的手臂内侧。伊莉几乎要以为这是善意的表示,手臂也随这个想法开始瘙痒,但她心里另一个部分告诉她虎人只是在抹匀药膏。于是她平静下来,等多娅克再次开口。虎人的语气变得骄傲而憧憬。“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长大的。但我们知道她点燃火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并且变得无法匹敌。当第一个冒失的喀拉卡人去巨掌林杀死他发现的、不吉的卡利库时,库特莱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个交叉的伤痕并用火焰烧灼它,好让他永远记住是谁打败了他。接着她的黑色星星标记就在那些勇敢地来挑战她的人中间流传开。最后,勇士喀拉萨决定亲自终结这些从胸口流出来的同首兄弟之血。当然,那时他还不是恩特尼的占领者,喀拉卡人的勇士。但他依然非常强悍。
可是当他见到库特莱时,他被她的美丽震惊了。她有着锋利的獠牙,以及火焰燃烧般的毛皮。她的额头上高挂着黑暗之星,但比那星星更黑暗的是她的眼睛。她非常高大,浑身充满力量,绝不是他以为的瘦弱孩子,躲在树冠上,依靠阴谋诡计伤害他的同首兄弟们。他当即请求她做她的配偶。然而库特莱被激怒了,因为他并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战士看待。为了这个,她把他打倒在地后,残忍地剥夺他的尊严。她骑了他。”
多娅克停顿了一下,瞥向正听得专注的伊莉。伊莉注意到她揶揄的神色,用眼神询问着。多娅克趴卧的后腿在草地中蹭蹬了几下,发出沙拉声。“你就是不知道吧。”不等伊莉疑问,她快速地说:“她先把他翻过去骑。等她在他身上得到满足之后,她才允许他站起来,然后便又把他当作马。”
伊莉庆幸火焰烧得旺盛,将她的毛皮烤得热烘,不至于暴露出她对听到的故事的真实想法。“她真残忍。”
“就是这样。”多娅克赞同道,放开了伊莉的手臂。她斑斓的毛皮现在就像泡在泥水里一样,但最微小的擦痕也已经得到了照顾,灼痛正在一丝丝变得冰凉。”然后呢?难道喀拉……喀拉萨在受到这种侮辱之后,更爱她了吗?”那就古怪了。她活动着手臂暗想,若果真如此,她或许该将多娅克痛打一顿,来让她态度好点。
“就是这样!”多娅克在草皮上揩干净沾满油膏的手指,再度点头赞同。“他自承为她的骑兽,叫她为他的迈尼。这让他受到嘲笑和鄙视,但当库特莱与他一同攻破恩特尼城后,所有喀拉卡人都承认他们拥有勇士之魂。在库特莱离开我们之后,喀拉卡人无不期待她的重生。勇士之魂总会从天空中回来,重新行走在我们之间,挑选与她匹配的战士,一同带来胜利。可是在那之后的时间里,尽管英勇的战士总会出现,却再也没有迈尼能够活着出生。于是我们一直等待着。”
“原来如此。”伊莉稍微挪动身躯,离虎人远些。多娅克为她上完了药,或许就不会再忍受她的靠近,伊莉决定谨慎点。“我是……偶尔出现在你们族群中的一个东西,你们觉得我的出现意义重大。”
“迈尼的出现意味着勇士将与她并肩,烧尽他们的敌人。在这个时候,在我们需要她的时候,一个迈尼会带来我们渴望的胜利。冬天变得太冷,我们需要……很多东西。很多很多,现在我们没有的东西。”多娅克盯着她,双眸在火光中如同燃烧的琥珀般金红闪烁。“迈尼将带领我们。至少长者总如此相信。“
痛苦和渴求一并从那张脸上浮现出来,伊莉能看出来。她骤然生出一股愧疚,为她无法满足她。她只是个孩子,不清楚自己的方向,遑论带领别人。她有众多无法抵抗的东西,包括绿火——刚刚杀死的不过是她回忆的一道微小阴影。火焰或许真的在她血液中燃烧,可那也并不是古代勇士横扫一切、无可匹敌的火焰。
她微微张开口,想要道歉,可又突然觉得这并不是她的错。“你刚刚告诉我,我只是个孩子。”
“谁都能看得出来。你又瘦又小,白长着库特莱的模样。可长者却不这么觉得。”多娅克的语调中有什么东西危险起来,伊莉感到肌肉在她两肋像涂油的绞索般绷紧。一时之间,她无比确信方才感到的温和善意不过是个愚蠢的错觉。她不动神色地向后退开,多娅克冷冷地看着她。“即使我在他眼前长大,即使他应许我将成为牧拿,即使我磨练我的技艺,让敢于挑战的人饱尝鞭子的滋味。”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对我露出他得知你来到我们之间时展现的神情。”
“而你不过是个孩子。我抬起手就可以撕碎你。”
“他信任你,要你做牧拿。”伊莉突然意识到她根本从未认识过她的旅伴。那愤怒燃烧的金色双眼,如同火炭般发亮的红色伤痕,锋利粗长的獠牙无不宣示着她的可怕。虎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带来死亡,为何她从未察觉到?多娅克站起身盯着伊莉瞧,视线如滚烫的松脂般令人刺痛。她高大又强壮,有着黑夜笼罩的毛皮和与之相称的流畅线条,硕大厚实的脚掌稳稳承托着迫人的重量,摊开的手掌灵活非常,火蛇在她指掌间吐舌咝鸣。当她挺直胸膛时,伊莉看到条条肌肉自她肩背隆起,如同河流汇聚,力量正在其中奔涌,伊莉从自己的皮肤上感觉到它无形的压迫。那虎人脖颈处的白色斑点被她头颅的影子遮盖了,可是肌腱的线条却那么分明。伊莉不得不勉力开口,试着安抚她。“他把我交给你,他把自己的愿景交给你照料。”
多娅克迈前一步,伸出手臂。伊莉向后退。“别这样。”
“为什么不是我来替他完成心愿?为什么要有你来做他的愿景?”多娅克问她,神情变得凶狠。伊莉再次后退,一脚蹬在柔软的草地上。在她们四周是明亮篝火微微摇晃的光辉,拉长的影子投向四周黑暗的草丛,那沉默的暗绿向四面八方伸展,远处起伏的丘陵静静淌下银泻般月光,虫鸣声仿佛幽幽叹息。她避无可避。“为什么是你?如果是一个真正的迈尼,我就会顺从他的心意。可是,是你,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令我的长者更感到满意,更甚于我。”
“你有什么更胜过我?”隆隆的咆哮从那此刻已经不再是她旅伴的虎人胸膛中传来,伊莉感到眩晕,月光似乎也有了热度。她浑身发热。
“别这样。想想他对你说过的话!”
利爪的白光从她脸边掠过,伊莉向旁边一跳。多娅克站在那里,眼神坚定地盯着她瞧,手还伸在胸前。“他有了我,就不该再需要你。”
当阴影和绿火逼迫她时,她转身逃走了。那时她没有火焰,父亲的尸体在她身后,躺在她与绿火之间。伊莉低头看向她与多娅克之间,如今那里只有虎人投下的漆黑影子。
“你就非得这样做吗?”伊莉抬起头问道,伸手在虎人眼前褪下自己的裹腰和皮肩带,赤裸一如初生。刚刚涂满药膏的手臂因为她的动作再次脉动般灼痛起来,她毫不在乎了。
多娅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动作。她看到伊莉的毛皮在火光中光泽变换,奶白的腹心被包裹在熊熊烈焰中,黑色条纹如获生命般滑动,而黑暗之星也确实高挂在她额间,成为烈焰冰冷的核心。但这只是库特莱的外貌。她那残忍冷酷的火焰远非任何活着的东西可比,多娅克绝不惧于这徒有外表的虚假之人。
伊莉张开嘴,试图发出最后的求和,却毫无声响。因为她已容忍过,退让过,恳求过也试过去体谅。她接受多娅克因为自己不是那个强大的迈尼战士而苛难她,她为她的失望感到抱歉,虽然并不那么真心,可她真心努力过。如今她只能发出另一种声音。
“你生气只是因为自己不是那个人。你愤怒只是因为长者选择了我而不是你。”伊莉大声说出口,让月亮、阴影、火焰,夜空下一切能够听的东西听到她的话。她摊开手臂,摆出过往从未想过的挑衅姿态。“可是你的长者从不犯错,你自己知道的。”
当咆哮声冲她猛扑过来时,伊莉感到火焰在体内升腾而起。它们发出比任何活着的东西更残暴的怒吼,如此鲜红又如此深黯,将毁灭的欲望灌注进她的躯体里。
但这瘦小的身躯又能毁灭什么?多娅克的一个猛击错过她身侧落在地面,激起土块和草根飞溅在篝火边,火焰随之减弱。可体内的火焰更加猛烈地催促着她,鼓动着她,将利爪刺入那柔软的腹心中搅碎肚肠,割裂那紧绷的脖颈痛饮滚烫的血!它们试图驾驭她但是——
我才是骑手。我驾驭着怒火。
她跳开躲避多娅克狂猛的刺击,利爪的暴雨一点也没有沾在她燃烧的毛皮上。她滚过虎人腹下,抓住她的肋侧,爪掌并用翻身骑上。利掌所到之处,一注注血流濡湿黑色毛皮。怒火造就迈尼。“你想要一个真正的迈尼?”她狂吼着揪住虎人的鬃毛,将无情的尖爪刺入肌腱发达的背部,掏出大块的血肉。血便是她在敌手身上留下的火。“我难道不是吗?”随后是利齿,它们暴露在月光下发出冷冽光芒,旋即残忍地埋入条索分明的脖颈。当它们霍然拔出时,月亮亲眼见证火焰张开巨口。血火造就她和她的征服。“我就在这里!”
虎人发出的痛吼骇人至极,她狂乱地跳动着想要把伊莉甩下来,她的脊背不断向月亮狠弹但尖爪深深扎进血肉如同带倒刺的根,每一次抖动都只是徒然扩大着她身上尖爪利齿刻画的鲜血条纹。她向后弯折自己的双手去抓背上的利爪但碰不到,她向前猛甩自己的长尾去抽打脖颈上的尖牙但够不到……
无人可以阻挡迈尼的火焰,直至她将一切烧尽。
多娅克在火焰中痛吼、咒骂、摇晃、倒下。当她的腹部暴露在烈焰的注视下时,被打败的屈辱和被迫乞求饶恕的屈辱一并将火光从她眼中夺走。为什么是喀拉萨?无边黑暗中她听到长者失望的叹息声。哪一天你明白这一点,就准备好做一个牧拿了。当燃烧着的利掌抚触她紧闭的双眼时,多娅克听到一声沙哑的喘息从自己披满鲜血的胸膛逸出。
“骑我。”
火焰之雨随即降下。
四十多个日夜过去,汗流河边的如茵草地此刻已遍布蹄印、粪土、篝火灰堆。此处已不再适合停留。两名斥候回到营盘,向长者报告他们探查到的新草场,尽是些水草丰美之地。还有一名斥候仍未回转,但长者知道她会沿部族留下的痕迹追上,无需担心。
长者将准备拔营的命令传达给他帐篷外的护卫,那虎人一击胸口,转身走了。长者回到他的帐篷里,心中展开自汗流河出发,一路北上穿越猛踏丘陵的路途。喀拉卡人的速度是迅捷的,只要他们准备好。长者等待着,回应他的却不是逐渐升起的喧闹和牛群被驱赶在一起时此起彼伏的哞叫。他感到奇怪,他的同首兄弟们从未如此安静。喀拉卡人有打雷般的嗓门,并且很愿意在每时每刻都发挥它。
暴雨来临之前的平静骤然化为轰鸣。
数百声雷鸣般的咆哮、嘶吼降临在营盘中,瘤背牛群发出恐惧的鼻音,不安地彼此磨蹭,躲避着那呼声中烈火般的狂热和赞赏。雷霆不断呼唤着同一个名字,纯正而古老,乃是十首兽神之裔最热切的呼唤。长者露出微笑。
勇士之魂再度行走在喀拉卡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