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滴顷刻之间就将整座城市砸了个透。楼凤站在楼道里,隔着雨帘看着匆忙奔跑的人群,叹了口气。她想就此回屋去。可是这个时间,电视上不是播了一百遍的老电视剧,就是唾沫横飞的购物广告,让人乏得慌。她看着街上的人们,打工的男人拿衣服包着头在雨中狂奔。有的从包里摸出一把伞来,她猜想肯定是他婆娘塞进去的。
楼凤羡慕那些有伞的人,他们有人惦记着,有人会关心他会不会淋着雨,说不定回到家还能有口热饭吃。而她孑然一身,连想要关心的人都没有。或许有一天,等她挣够了钱,把弟弟供出来,就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说不定遇上个好男人。她也给他的包里塞一把伞。
她想起曾经的一个客人,男的,头发却很长。他在下雨天笔直地朝她走来,头发都贴在了脸上,样子十分潦倒。所以她叫他先掏钱,男人也不废话,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皮夹,数出几张票子放在她手里。
于是她领着他回到了401单元,当然是叫他先洗澡。楼凤喜欢把房子弄得干干净净的,一半是为了生意,一半看着也精神,就好像生活也有了点盼头。男人洗好了,穿着背心大裤衩出来,倒看起来没那么像乞丐了,还有些沧桑的男人味。
然后他们聊天,聊到大半夜。好笑吧?楼凤也发现了,原来男人也跟娘们儿似的爱倒苦水。可是他们不跟自家婆娘说,也不跟父母说。他们跟她说掏心窝子的话。说生活多艰苦,赌咒骂着王八蛋老板,然后又哀叹好姑娘的眼界都太高,村里漂亮一点的都不肯踏踏实实地找人结婚,非要往城里跑。若是中年人,还格外喜欢说人心有多险恶,阴狠地揣测着某些人的用心,然后又指点江山似地对各种大事评论一番。
这些楼凤都不在意,只是躺在那儿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他们讲得越久越好,最好是讲得累睡着,她也乐得清闲。
可是这个男人——这个在大雨天来的男人,他不聊政治,也不聊工作。他聊一些更加玄乎的话题,讲什么流浪,什么磨砺心性,什么虚无,什么生命的意义,听得楼凤稀里糊涂的,都不知该如何接话。然后他讲人的劣根性——话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讲肉欲,讲性灵——这个楼凤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就是,不是男人要日逼,而是女娲造人时多给了根玩意儿,没办法。
于是男人无奈地日了她,无奈了好几次。其实平心而论,她还是挺享受这个说话云里雾里的男人的。他亲吻她的嘴唇,抚摸她的奶子,慢慢地剥她的衣服,不像其他人那样猴急。
可是她唯独不喜欢他办事时候的表情,太像上坟,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仿佛还在怨恨着女娲给自己的这玩意儿。
完事以后,男人望着窗外,用那种茫然而又忧郁的表情对她说,他很喜欢她。他在写一部诗集,他走过许多的地方,想写有关于这个世界的诗歌。对于这个城市的记忆,他想,就是雨天站在角落里的妓女。
楼凤很想知道他有没有把那首诗写出来,她经常看文刊杂志,却始终没有见到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或许他只是个三流作家罢了。
可惜今天并没有什么三流作家或者诗人或哲学家大雨天专门跑出来抒发惆怅。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弓着身子,从雨幕之中向她匆匆跑来。雨水顺着女孩的头发滴下,将她本就白净的脸洗得如同湿润的瓷器。她站在楼洞里,有些狼狈地将湿漉漉的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将藏在衣服里的书包掏了出来。
楼凤看着402的女孩这一副倒霉样子,“噗嗤”一声地笑了,大而尖利。可她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有文化的大学生,硬生生地将后面半截给吃了回去,抿着嘴看着对方。
女孩无奈的冲她笑了笑,用两根手指捏着书包,有些手足无措。“来,擦擦吧,别着凉了。”她找出一包纸来。女孩低声说了句“谢谢”,摘下眼镜揩了揩,看着屋外的雨,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从口袋中掏出一包烟来,询问地看着楼凤。
“没事儿,你抽吧。”楼凤摆摆手。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年纪那么小,少抽烟,对身体不好。”
女孩儿笑了。她点烟的动作很熟练,跳动的火光照在她年轻的脸上,有一种微妙的不和谐,糅杂着孩子的稚嫩和成年人的疲惫,让楼凤感到有点不舒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只是一种概念罢。女孩看上去年纪不大,嘴唇下颌柔软的曲线还残留着一丝孩童的感觉。她总觉得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就应该好好读书,不该沾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女孩点着了烟,深深的吸了一口,“不小咯,我已经老了。”
楼凤“嗤”地一声笑了,“你啊,毛都还没长齐呢,就说自己老了,那我们这样的怎么办。”
女孩转过脸来瞧着她,楼凤这才注意到她眼角有一颗泪痣,侧着脸看人的样子有种少年的风流气。“没关系,你长得很漂亮。”她说,然后思考了片刻,“其实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老。”
她看着屋外连绵的雨,房檐的水连成线地落下来,感叹道:“只是也不够年轻了。”
楼凤忽然有些好奇,她想要多了解一下眼前的女孩。她知道当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或许就没有这个机会了,因此脱口而出:“你在附近上学吗?”
女孩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已经毕业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楼凤索性也不做生意了,将滑到胳臂上的纱衣拉了拉。
女孩犹豫了一下,吸了口烟,“我是个写文章的,最近写了个东西,想看看能不能发表。”她拉开书包的拉链,露出一个塑料文件夹,里面装着厚厚的一叠打印纸,“喏,这是我新写的小说。”
“讲什么的?”
女孩摆摆手,“没什么,一个无聊的故事罢了。”
“我看现在都流行什么穿越啊,宫斗之类的嘛。”楼凤朝包里看了看,可惜看不清字,只好抱着胳臂跟她聊天。她看到年轻作家皱了皱眉头,然后自嘲般地笑了:“就说我年纪大了嘛,赶不上潮流了,一群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勾心斗角的,总觉得…”最后一句她是用很低很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的:“…算不上是一个好故事。”
楼凤“哦”了一声,然后安慰道:“没事,反正我看那些电视剧也不好看。”
女孩冲她笑了笑,将手中的烟头在墙上按灭,用刚才的纸巾包好了装进口袋。楼凤还想说些什么,就碰上一个熟客撑着伞走了过来,看到旁边的女孩,笑了:“哟,这个新来的小妹妹,蛮清纯的嘛。”
楼凤感到一阵慌乱,仿佛什么秘密忽然暴露了一般。她能够看到女孩吓得抖了一下,接着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镇定了下来,摆摆手,有些尴尬地说:“哦,那个,我不是…”她冲楼凤挤了个笑,“那我先上去了,你…你忙你的。”便抱着书包打开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