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老虎来得格外猛烈,雨后的A城闷成了一个大蒸笼。出租屋里没有空调,女孩就将里面的门开着,只留了外面的铁栅栏门。
楼凤出门倒垃圾,瞟见隔壁门口也丢着一袋,估计是搁在屋里怕味儿,心想着帮她一起带下去算了。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声“有事吗?”
楼凤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糊在栅栏间窗纱旧了,落满了陈年的油烟和灰尘,蒙蒙登登的跟磨砂玻璃似的,还破了好几个洞,塑料丝张牙舞爪地竖在那里。402的女孩正倚着门框看着她,神情有些戒备,但还算温和。
“哦,正好我要扔垃圾,就想干脆帮你带下去算了。”楼凤举了举手中两个垃圾袋。
“稍等一下,我跟你一块儿去。”女孩儿转身进屋了,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她就打开门出来了,穿着白T恤和一件宽松的格子衬衫,牛仔裤显得腿又直又长的,穿着运动鞋。
楼凤有一丝惊讶。她偷偷地瞄着对方的表情,看着女孩弯腰提起垃圾袋,神情如常,仿佛昨晚从未发生过一般。人们很少地会这么坦然地去面对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当然不是说都会恶言相向,甚至有客户曾摸着她的手说她是个好姑娘,劝她找个好人嫁了。只是他们看不到她,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妓女,他们的善良只是对于所有弱者的怜悯,然而她依然感激这偶尔的善良。
她跟着女孩走下去。女孩的脚步很快,鞋底蹭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落下去,带着一种蹦跳的韵律感,让楼凤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小姐妹们下楼做早操时的情形。
女孩走到了楼下,转过头来等她,“我都不知道垃圾桶在哪里,正好认认路。”
楼凤领着她转到夹在居民楼和花坛之间的小巷子里,两人将垃圾袋扔进去,女孩冲她笑了笑:“谢谢你,想着帮我扔垃圾。”
“顺手而已。”楼凤有些不知所措,她不常被人感谢,又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做了什么。想了一会儿,只好说:“其实你不用下来的。”
“没事,正好下来透透气,抽根烟放松一下。”女孩问她:“你…抽烟吗?”
“哦,我不抽。”楼凤摆摆手,“不过我不介意你抽。”
女孩耸耸肩,将双手揣在口袋里,眯着眼睛看向天空。“今天的天好蓝啊。”她说。楼凤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大雨洗刷过的天空竟是如此的…干净,这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形容。
“我以前写过一篇小说,”女孩说,“大概说的就是大洪水之后,地球倒置了。人们躲在用高科技建造的避难所里,仰望着头顶蔚蓝色的海洋,有鲸鱼游动着自己巨大的身躯,安然地从他们头顶飞过。”
楼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感觉是一个很棒的故事。”
女孩扯了扯嘴角,仿佛在笑。“是啊,”她说,“那时候还得了奖呢,3000块,奖金。”随后那仅存的一丝快乐的气息也消失了,只剩下自嘲,“那时候都喜欢这种天马行空的风格,越离奇越好。可能他们觉得思维活跃的孩子更有天分吧。”
“你不喜欢吗?”
女孩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我不是那种风格。我更喜欢…老舍,鲁迅那种吧。”她无奈地笑了笑,“我确实是太老套了。”
“不会啊,我很喜欢老舍。”楼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脱口而出这句话。她感到有些窘迫,连忙补充道:“我初中的时候语文很好,老师特别喜欢我,经常把她自己的书借给我看。”
“那很好啊。”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没有问,只是笑笑地看着她。楼凤见过了太多的人,知道他们欲言又止时的表情,但对方礼貌地没有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楼凤决定给她个台阶下,“欸,有机会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小说啊?听上去蛮好看的。”
女孩犹豫了一下,“好啊。”
两人不知不觉地已经聊了不少时间了,楼凤看了一眼周遭,“不过咱们还是不要老是在外面说话吧,给别人看见不太好。”
女孩看着她,眼里有什么温柔而沉默的东西,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耸了一下肩,“我第一篇得奖的小说,是讲一个正直壮年,野心勃勃的男人忽然得了重病,在临死之时思考自己一生的故事。”
“那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老师,急性白血病。我上网查了一下,治愈率有80%到90%,于是就以为他只是会休息一段时间,说不定第二年就回来了。”
“结果不到一年他就去世了。孩子才两岁,刚在大城市里买了房。”她做出了一个仿佛是哭泣又或者是抱歉的表情,掏出一根烟来,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你看,我也不过是一个出卖自己的人。都是为了活着,谁也不比谁强。”
楼凤不知该如何反驳,她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不合理却又诚恳。或许她还只是个孩子罢,或许她只是太过善良。
“你要是还有事就先上去吧,我抽根烟。”女孩儿冲她说。楼凤这才反应过来,“哦,哦。那好,那我先上去了。有空你一定要把你的故事给我看看。”
“放心,一定的。”女孩低头吸着烟答道。
楼凤又看了她一眼,那是她很久以来第一次细致地打量一个人。她发现402女孩的眼角有一颗泪痣,丹凤眼,眉毛细细的,很清秀。这让她想起林妹妹,那是她在辍学前向老师借过的最后一本书。那个女孩总是让她想起还能上学的时候,那时候的她不漂亮,一小黄毛丫头,打起弟弟来的时候像个疯婆子。但是她会读红楼梦,考试成绩很好,老师都很喜欢她。要是那时遇见402的女孩就好了,那时的她是干净的。
回去的时候,熟悉的楼梯依旧是阴沉而逼仄的,她听着自己的夹脚拖鞋发出的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仿佛还能听见一阵轻快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