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家都说后山上那个废弃的医院里闹鬼。
住在三楼十五号房六号床女人在医院里跳楼自杀。如果你登上顶楼，她的鬼魂就会跟着你并带来不幸。
不乏有夏日试胆大会上英勇的少年们，为了证明自己而推开锈渍斑驳的大门，登上顶楼一探究竟。
“可以啊你，看不出来胆子这么大啊” 刚走出来的少年被同伴簇拥起来，大家的语气满是羡慕。当事人却一头雾水，忙打断同伴们的赞赏 “你们在说什么啊？“
“你不是已经走到顶楼了吗，我们都看到你挥手了。“
少年脸色煞白 “挥手？里面太阴森了，我根本没走上顶楼啊？“
“那我们刚刚看到…“
众人慌乱中抬头，黑发女人身着病号服，站在顶楼冲他们挥着手，笑靥如花。
几个少年的尖叫声响彻后山。
“就这么喜欢吓他们吗。“
六号床女士目睹少年们落荒而逃，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来不就是为了找我吗，看见我又跑掉，胆小鬼。“
“…恶趣味，过来吃饭。“
徐霖麻利地往地上放蜡烛，点火，然后撕开面包包装袋啃自己的晚餐。“你这样真的很像吸大麻。”
六床女士半瘫在椅子上眯眼捧着她的蜡烛，身边烟雾缭绕。“今天的味道不对，之前那家香火店呢？”
“倒闭了。”
“那你也不能拿香薰蜡烛来糊弄我啊！”
“别挑食啊，这个颜色多好看。”徐霖理直气壮“门口大爷从来都不挑的。”
愤愤不平的六床女士正要反驳，话到嘴边被香薰蜡烛硬生生呛了回去。
2
眼前的这个女人，说不准是什么材质构成，隐约透过她的身体看到背后墙上交错的青苔和蛛网。面容姣好五官清秀，眉眼成熟又慵懒从容，可惜没有一点血色。穿着发白的病号服，披散的长发黑而顺。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徐霖盯着她，气氛一度诡异而尴尬。
毕竟这样不太礼貌，徐霖尝试与对方交流“你是？”
“三楼十五号房六号床那个跳楼的。”
“你是鬼吗？”
“是哦。”女人似笑非笑，语气心不在焉。
简短的对话后空气再次凝固。天台的风吹得徐霖打寒颤，想着不如还是离开，对面的女人先开了口“你来做什么？”
“…”意料之外的问题打乱了徐霖的思绪，慌忙中脱口而出“来自杀。”
“在这里自杀的话会被困在这里喔。”女人转过身去倚着栏杆“而且你这么好的年龄，死了多可惜啊。”
“那你为什么要自杀？”
女人背对着没有说话，可能是问到不愿提起的往事了吧，良久才听到她再开口“不记得了呢，这么久之前的事情。”她突然又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徐霖一番，目光最后落在她的瞳孔里，眼神带着笑意“我说你这个孩子，第一次有人来找我还问这么多问题，你能去帮我买个蜡烛吗？最普通的香火蜡烛就好。”
徐霖离开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医院门口破旧褪色的招牌，快速掏出手机点开软件敲下几个字。
3
徐霖，普通的女高中生，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小镇里，每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生活千篇一律。不善言辞，逃避社交，朋友很少。
废弃医院的故事也是偶然听闻，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事情做。
反正也没有人会在意她做什么。
天台的对话后，年龄和种族相差甚远的两人间建立起了惺惺相惜的友谊。徐霖去后山的频率越来越高，放了学拎起香火蜡烛就跑。她对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六号床小姐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想跟她分享自己的无趣人生，甚至觉得六床小姐比自己遇到过的活人们都更有趣。
将自己永远停驻在三十五岁的六床小姐，即坦诚又深藏不露，与电影里的青面獠牙的恶鬼截然相反，俨然职场一把手般强势的脸，整齐的病号服和永远柔顺的黑发，按理应是处理诸事游刃有余的人，难以想象她会选择最极端的路。
“每个人都会有对自己来说最难过的坎，就是怎么过不去呗，有什么可出奇。”六床小姐如是说。
“你每天呆在这里不无聊吗？”
“不无聊呀，这栋楼里大家都很熟的，我们还一起打麻将。”
“后桌踢我凳子。”
“让老师换座位，或者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他，再踢你凳子你就把他的头砍下来当凳子。”
“邻居家的鸡好大一只，羽毛特别鲜艳。”
“拔下来掏耳朵用。”
徐霖生活中话并不多，面对六床却似乎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想跟她说。她们的谈话内容囊括日常生活天文地理，囊括诗词歌赋人生哲学。对徐霖来说六床可谓长辈般存在，对她却又不只是对后辈的关怀，。再琐碎的事情六床也会饶有兴趣地听完，或是认同或是反对，再掺杂两句点评。因为六床的存在，再不起眼的日常小事似乎也变得有意思起来。六床帮她排忧解难，为她指点迷津，甚至能教她梳头发进行服装搭配。
“其实你的生活没有你以前认为的那么糟糕。”来自一次日常谈话后六床的认真总结。
慢慢的徐霖也开始这么觉得了。
4
六床边吸着蜡烛边义愤填膺地谴责着香火店又偷工减料，就差没用她骨节分明苍白的手点在店主脑门儿上骂。徐霖沉默着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你是因为太凶才没人喜欢吗。”
“哎小孩子说话真没礼貌，”六床嫌弃地吸掉了最后一绺蜡烛烟“当年多少人追我我一个都没看上呢，再说了现在这栋楼里老老少少大家谁不喜欢我呀。”
“你是指楼下肠子漏出来的那位吗。”
“楼下那位怎么了！他出车祸毁容之前长得像张国荣！”
“才不像。”
楼下的漏肠兄打了个喷嚏。
硬是拽漏肠兄来争论了半天他到底长得像谁，双方各执一词咬牙切齿，最后还叫来了门口大爷做判决。徐霖脸上洋溢着胜利的骄傲，六床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挥挥手就当这事过去了，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那些都不重要了。倒是你，现在是最美丽可爱的年龄，不少人在追吧。”说罢挑了挑眉，笑意盈盈。
徐霖这次真的陷入了沉默。她侧过身蹲下来心不在焉地拔着地上的杂草，拔起来又扔在一边。仔细想想活到现在自己在意过的人都没几个，更谈不上喜欢。六床见那一小片草被拔得地皮都露出来了，努努嘴改了口“那，你有在意的人吗？”
“你啊。”
徐霖话脱口说出来自己都愣了一下，然后马上低头掰断了手里的草“我每天学雷锋做善事带东西来给你，够在意了吧。”
半天没听到回复，徐霖忍不住偷偷瞄她，意外看到她惨白的脸上竟似有了些血色，还有别过头去用手背掩着嘴是在偷笑吗。
“…诶为什么在笑啊！”
5
“霖丫头，今天就别去找她啦。”门口的大爷拦住了徐霖。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是她的祭日。”
徐霖跑上天台，六床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和以往的半透明态不同，现在的她看上去是活生生的人了，手臂上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被困在这里的我们，每年的祭日都要重演一次死亡。”
发髻散了一半，留几撂在风中孤独地飘。没有血色的脸比起发白更像发灰，唇是青色的。她抿着嘴，安静地仰着头望着天。十指交织纠缠，或许在思考，她空洞的视线跟随一只鸟从天空这端移动到另一段。突然又把头低下来盯着自己的手，上齿咬下唇咬得发白，抠着指甲，双腿并拢屈起。徐霖有些慌，用力地吸气平复向她走去，步伐缓慢脊背发凉。
她平静下来，慢慢把脚缩起来蜷在凳子上，然后环抱着自己，头埋进自己的臂弯，宽松病号服下的她如此单薄脆弱。突然她开始发抖，伏在腿上啜泣起来，哭声闷在自己怀里。印象中那样优雅而强势的人，现在像不慎从树上掉落的幼鸟，弱小孤独又无助。徐霖忍不住冲上前要给她一个拥抱，可是手穿过了她蜷缩的身体落在冰冷的椅背上。视线中她的身影模糊起来，“不要…”
她又松开了自己，把腿放下，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撩开挡住视线的碎发站起来。徐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一样地在风中茕茕孑立，慵懒又从容。紧接着她步履平缓地走向天台边缘，徐霖马上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下意识往她的方向奋力一扑，然后穿过她单薄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摔在水泥地上。“沈亦尧！”
她马上就要走到边缘了，那样地坚定而冷静。徐霖踉跄着要爬起来，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也不顾上疼了，觉得自己吞下了一大口玻璃碎片它们正在喉咙里沸腾。徐霖已经知道结局了可她还是想尝试改变尝试挽回可她又什么都做不到。
“沈亦尧！你回来！”
她已经坐在天台边缘上了，突然又停住回头看了一眼。
“沈亦尧！”
她面对徐霖留下一个嘴角上扬的正脸，她的眼神恢复了生机，似乎连脸颊也有了血色，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向后倒下去。
砰地一声巨响之后徐霖好像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感官，这个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看完已经被剧透的悲剧还是会感觉到悲伤，如果能在她还活着的时候遇见她就好了。
6
“抱歉…让你看到了那么糟糕的我…”
徐霖这次没有扑空了，结结实实地落在六床怀里，抱住她单薄的身体哭得稀里哗啦撕心裂肺声嘶力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六床的拥抱没有任何温度，却是此时最能让她安心的容身之处。昨天的事情之后徐霖的心像是铁丝缠绕着悬挂，她的任何动作都像有细线牵扯，勒得她生疼，触碰到六床本人的一瞬间才被放下，她还在，昨天的只是梦，她还在。六床虽然已经没有感官，见到徐霖还是觉得又心疼又内疚，也知道她现在讲什么徐霖都听不进去，只安静地抱着她拍拍她的背。
“沈亦尧。”
“嗯，我在呢。”
“疼吗。”徐霖把委屈都哽在喉咙里，好不容易啜泣着挤出两个字，死死攥着六床的衣角眼泪汪汪，像年幼的孩子紧握失而复得的玩具。六床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光洁的脖子上“这里断掉了。”
眼看着徐霖眼睛眯起来泪水马上又要决堤，六床赶紧补完自己的话“你看这不是好好的，现在已经不疼了，没事的，每年都有这么一次，都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结局，可还是很难受。”
“嗯。”六床帮她擦掉满脸泪花，把她的头抵在自己肩上“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会发生，就不执着过去了吧。”
“我不懂。”
“对于那个时候的我，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放下了就能做出选择了。”
“真的一点都没有了吗。”
六床似笑非笑“你也看到了，我那时是自己一个人。”
“那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你呢？”
“谁知道呢，现在认识也不晚。”眼神认真而诚恳。
后来六床才想起来一个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百度。”
“竟然去查了啊。”
“因为你不肯说啊。”
7
蜡烛都烧了三分之一了，六床还翘着手站在一边，似乎没有要进餐的意思。“怎么了？”
“你最近翘课过来的吧，以前怎么不见你学校这么早放学？”
徐霖愣了一下，撕包装袋力度太大，吸管掉在地上。果然还是瞒不住。之前的事情之后徐霖对六床的依赖心越来越重，一分钟也离不开。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对，忍不住还是想多跟她待一会儿。徐霖蹲下捡吸管，顺便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咬着吸管戳进牛奶含糊不清地回答“没有啊...”
还是连撒谎都不会的小孩子啊，六床没忍心戳穿，只揉揉她的头“你喜欢来就来，但是不要影响到日常生活。”
“你不喜欢我来找你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六床想说些什么又没能说出口，十指相扣“毕竟你还有你自己的世界。”
徐霖有些懵，过了很久她才想明白，一件她忽略了很久的事情。
发现徐霖翘课行为的不只是六床，还有她们班长。徐霖被发现的也不只是翘课，往后山废弃医院跑的事情也被揪了出来。这位跟踪她的热心的班长自己惊讶之余，秉承班干部为大众服务精神，不忘将徐霖独自站在天台自言自语的事情上报给了班主任。
“徐霖同学，你不仅违背了纪律翘课，学校早就提醒不要去废弃医院玩耍，为什么还是要去呢？”
“去散心看风景。”徐霖异常平静，声音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正常的高中生不会站在那样荒凉的地方对着空气讲话吧？”
“我自言自语也没有妨碍到别人吧？”
班主任痛心疾首地向徐霖的爷爷奶奶谴责她无视学校规章制度的反叛行为，末了还语重心长善意提醒他们的孙女可能因高中学习压力太大精神出现了异常，建议留家休养。于是某一天早上徐霖突然就被告知不许出门。她想尽办法软磨硬泡甚至大发雷霆，得到的却只有爷爷奶奶的拒绝和“我是为你好”的劝告。几天后徐霖彻底放弃了交流协商，她好不容易等到机会，趁人不注意翻窗逃出家门，拼了命地往后山跑，却发现医院锈渍斑斑爬满青苔的大门被栓上了崭新的锁链。
徐霖鼓足勇气，试图寻找最后的一丝希望“沈亦尧！”
几秒后破旧铁门的那边出现了一张她这几天来朝思暮想的脸，面容姣好五官清秀，眉眼成熟又慵懒从容，可惜没有一点血色。穿着发白的病号服，披散的长发黑而顺。“被发现了呢。”
“怎么办？！”
“你是第一个陪伴了我这么久的人。”六床侧着身，长发倾泻，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怎么办啊？！”
“既然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会发生，就不执着过去了吧。”
徐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支撑着自己的力量似乎在一点点剥离出她的身体。“你会忘掉我吗？”
“你要忘掉我噢。”
8
徐霖被发现再次倒在后山废弃医院门口的事情为班主任的话打上了重重的实锤。于是她的父母特意从城市赶了回来。他们对女儿的变化感到非常震惊，深思熟虑后决定要把她带回城里接受治疗。出乎长辈们的意外，她相当坦然地接受了，没有挣扎没有异议，即日启程。
按照父母的安排，徐霖进入了新的学校，接受了专业的心理治疗，试图变回一个遵守纪律懂事的好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连徐霖自己都开始怀疑，那段时光到底是真实存在过的奇遇，还是只是自己青春期少女黄粱一梦的幻想。
然后她顺利考上大学，远离家乡。后来徐霖听说随着城市的发展小镇被重新改造，旧建筑一律拆除。再后来又有不知哪个下乡探风的作者挖出了这个故事，女中学生被废弃医院里女鬼缠身的故事成为了都市传说，流传于各大社交网络被人们津津乐道。
徐霖偶然翻到这些信息的时候，恍惚间又唤醒了内心最深处那个落满尘埃的记忆，于是在失眠的深夜她忍不住去回忆那个慵懒从容的人，那头黑而顺的长发，怀念自己当年也曾无忧无虑自在逍遥。
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会发生，就真的能不执着过去了吗。
9
徐霖很久很久没有踏上过家乡的土地，似乎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她观察着一草一木的变化，笑称自己是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路边跑过几个小孩子，高声谈论着在片土地上的往事，曾经的后山。徐霖惊觉自己脚下是已经被铲平的后山。她突然又想起那段尘封的往事，怀着突然窜出来的一丝侥幸心理穿过大街小巷，凭自己模糊的记忆和直觉走到了当年的地方，发现废弃医院已经改成了高楼，砖墙围栏高耸，不锈钢大门紧闭。
果然还是不可能，徐霖忍不住笑自己竟然还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正要离开，身后不知哪里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猛地回头张望，恍惚间似乎真的看到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很是熟悉，面容姣好五官清秀，眉眼成熟又慵懒从容，披散的长发黑而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