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城赌坊管堂的虎子上一次看到二当家露出这种笑容,还是原先主事的二当家被赶出千湖帮的时候。
此时晌午,这城里最大的赌坊聚满了人。
堂下最大的桌边,一位年轻女子正和庄家对博骰子。
能让周遭客人全部放下手头兴致聚来围观,是因为那女子连赢九把,她面前的现银已经堆成小山。
“二当家,那小娘子快赢十把了。”虎子凑过来低声说,“要不要找个地方把她……”
“把你埋了?”二当家窝在太师椅里,手中悠哉地剥着瓜子,“县令家的小娘子你也敢动?”
“跑堂的说那娘子给了头钱直接上了大桌。”虎子瞪了眼,“看这架势,是想替她哥赢回去?”
“当面画押的事哪能反悔。”后边有几个干事戏谑,“卓大郎输给咱的田契也有百亩了,卓县令来查了两回,哪回不是灰溜溜走了。”
二当家充耳不闻,把手心剥好的瓜子仁一颗颗塞进嘴里。
“狗蛋。”
“啥?”一旁的少年发着呆。
“那盒瓜子给我捧着拿下去。”二当家拍拍手,懒洋洋地站起来。
“哦,好。”
卓瑾左手拢袖,右手掌心躺着两粒骰子。
大桌的规矩,庄手番三客手番十,这一把下去若是客胜,倍两上万,庄家面色有些沉不住了。
“卓娘子大驾光临,这是来耍两把嘛?”二当家笑眯眯地走下楼,庄家立马让出了位。
卓瑾看着眼前裹着雪貂袄子的高佻佳人,将手中的骰子放入碗里,收袖颔首。
“我来取家兄遗落在此的画押。”
“卓娘子的卖身契?”二当家坐下后又开始不紧不慢地剥瓜子。
卓瑾粉嫩的面上白了几分。
“家兄遭人算计,不得已为之。”卓瑾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平静,“这些银两就当赎回画押,此事当未曾发生过。”
二当家没说话,两指夹着剥好的瓜子仁放在舌尖上送回嘴里。
“卓娘子贵人手气好。”二当家没正眼看那堆银子,“头回来就赢上万,多来几次怕是这赌坊要整间当给你。”
“您说笑了。”卓瑾低头回避对方灼热的眼神。
“不过几万两银子我输得起,这卓娘子的卖身契可就难说了。”
卓瑾捏紧了拳。
“您可有贵见?”
“我们来赌一把如何?”二当家把盛满瓜子的攒盒往旁边一推,“你胜,令兄画押带走,这万两白银我双手奉上。”
“那若是二当家胜呢!”周围人群起哄。
“若是我胜……”二当家眯了眯眼,“黄纸黑字画的押,这县令家的小娘子就是我的人了。”
卓瑾沉默许久,缓缓开口。
“我赌。”
赌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桌面清了场,大桌正中的瓷碗里躺着六粒骰子。
“卓娘子想博哪种?”二当家一手撑着下巴,深邃的眼神盯着眼前的可人儿,“大博还是小博?”
卓瑾视线越过碗的边缘,落在对方从雪貂袄中伸出的手上。
“小博。”
“从大还是从小?”二当家挑了挑眉。
“从小。”
对博由双方互掷,大博取六枚骰子,小博只需两枚。
简即是险。
“卓娘子先请。”二当家把碗推到卓瑾面前。
卓瑾把碗里每个骰子掂了一遍,选了两粒放入蛊中,捧起轻轻摇晃。片刻,她放下骰蛊,抬头看向对面的二当家。
“可。”二当家点点头。
骰蛊揭开,两个“一”点。
围观赌客哗然。
“见鬼。”虎子对旁边的人嘀咕,“骰子是咱自家的,那县令千金是韩信爷上身了吧。”
二当家裹紧雪貂袄子探身,不慌不忙接过骰蛊,如法炮制。
“卓娘子可想清楚了。”二当家抚着骰蛊,用指尖点了点外壁。
“嗯。”卓瑾点头。
二当家的角弯起一道弧线,右手揭盖。
两粒骰子以重叠的方式堆在一起,一上一下。
一个“一”点。
卓瑾蹭地站起来,嘴角微微颤抖:“这样……不成。”
“愿者上钩。”
卓瑾脸色变了又变,忽然转身就往门口跑去。
虎子早有准备,几个人高马大的手下把她挡了下来。
“哎哎哎,别伤着卓娘子。”二当家挥了挥纤细的胳膊,“虎子,备轿,过会跟我去老地方。”
“这……”
“这什么这,还不快去。”
“是。”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二当家还裹着雪貂在桌边剥瓜子。
“她今天带了多少银子挑的场?”
“回二当家,卓娘子带了一百两白银上的王桌。”
“啥?”二当家停下剥瓜子的手,“一百两从这贺城赌坊赢到一万两?”
庄家拢手低头不语。
“回头看看骰子是不是被掉包了。”二当家裹着雪貂袄子起身。
“狗蛋。”
“来了。”一名木头木脑的小厮跑了过来。
“看看轿子好了没。”
“哦,去哪?”
“还能去哪?”二当家抬手就是一掌,“醉仙楼。”
醉仙楼是贺城最大的QING楼。
醉仙楼的娘子个个有才艺。
能唱江北江南小调的,能结对书画的,懂各种乐器的。
嬷嬷去年买的几名清倌,有个叫杜鹃儿的,琵琶弹得特别好。
二当家不但喜欢嗑瓜子,还喜欢听琵琶。
二当家包下了杜鹃儿,时常来醉仙楼过夜。
嬷嬷每次看二当家来,那张橘树皮般的老脸都笑开花。
二当家出手大方,跟每个姐儿都能聊一桌瓜子的时间。
大家渐渐忘记二当家是个女人这回事。
“嬷嬷,那二当家什么来头哦。”小伙计提着水壶和食盒跟在嬷嬷身后。
“管她什么来头,有钱的来头。”嬷嬷甩着绢花,“拿好赏银就是,嘴那么闲咋不去学含长七短三。”
“嘿嘿,嬷嬷这是教育小的呢。”伙计眉开眼笑,“嬷嬷开这店得上交保护费给那千湖帮,她给咱赏银,不就又回来了么。”
“那是,以前那帮老赖来了可是白吃白玩,哎哟一提这我的胸口就隐隐作痛……”
“听说去年那二当家才来咱这县城,咋不多久就成赌坊管事了?”
“哼,你小子闲言闲语倒听了不少。”嬷嬷一甩手绢,“京师曾经有个无所不能的赌王,你可知?”
“怎会不知,那赌王骗说是封侯身份在京师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被人拆穿家底后连夜携家眷走运河南下,被朝廷派的御史在江东堵了个正着。”
“赌王是逮着了,他唯一的女儿带着大半财产消失不见。”
“您说……二当家?”伙计倒吸一口冷气,“嬷嬷您咋啥事儿都知道。”
“呵呵,千湖帮几个当家谁没来过咱醉仙楼,哪有枕边穿不透的风。”
嬷嬷晃着肥胖的身躯来到后院的小楼。
“当时那群家伙凑巧在江上遇到那艘船,没想到不但没劫走财色,大当家还让她接管赌坊。”
“那可真是厉害极了。”
“也就是那种人啊,口活可比真动起手来灵活百倍。”
楼上传来床板摇动的声音,两人互望一眼,停下脚步。
“嬷嬷,您可知道她们是怎么……”伙计小声开口。
“不准问。”
“哦……”
那天往后,二当家每到午后就带着一大帮人到卓县令府外等人。
开始还有家丁抵抗,二当家翻进墙头把卓娘子抱出来后,第二天卓县令客客气气让人备轿,还招了两个丫鬟跟着。
二当家把卓娘子带回赌坊,却是在二楼理了间屋,又让人把不知哪个库房翻出来的百来捆麻黄纸账本抗来,说卓娘子作为官家千金是个清白人,既然闲着不如帮忙算账。
贺城赌坊原先的老板是千湖帮的二当家,现在的二当家来了之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引诱县令家的公子来赌坊豪赌。那公子愈输愈赌,伙同这小县城几个有钱公子哥一天到晚泡在赌场里。
原先的二当家曾向大当家下注与现在的二当家对赌收益,却不想二当家果真使赌坊生意成倍增长,后又因分红不平被大当家削了位子。老二气不过,唆使老大手下反骨,被现在的二当家抓个正着。于是顺理成章,赌坊易了主。
二当家还是老样子,每天躺在太师椅上剥瓜子。
哦,太师椅就放在卓娘子那屋门口。谁要上去看一眼县令家的小娘子,现银一百两。
“什么现银?”码头旁的小船上,狗剩打断弟弟狗蛋的汇报。
“一百两现银啊。”狗蛋抬起头,嘴里还嚼着炒熟的瓜子。
“我问你那女人最近去了哪儿做了什么。”狗剩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专心吃瓜子的狗蛋,“你说她哪儿都没去,就守赌坊每天让人看县令千金收一百两?”
“不止一百两。”狗蛋认真想了想,“花五百两可以和坐二当家对面一块儿吃瓜子。”
“除了吃瓜子,就没其他的?”
“前日吃了北门铺子的神仙豆腐。”狗蛋咂咂嘴,“二当家赏了的,真好味……”
狗剩一巴掌打在狗蛋头上。
“哥,你干嘛打我!”狗蛋一手抱头,另一手赶着把瓜子往嘴里塞。
“除了吃就不计其他的?”狗剩语气凶巴巴起来,“大当家让你盯着她的,你就知道吃吃吃!”
“二当家是没做什么啊。”狗蛋眨眨眼,“哦,有的。”
“说!”
“二当家坐门口剪了个麻布围兜,每天先把账本的灰擦干净了再给卓娘子,说是怕弄脏了她。哦,二当家平时都是剥一把瓜子仁慢慢吃,现在都剥好了放小碗里拿进去给卓娘子吃。”
“……真是闲情逸致。”
“二当家接到卓娘子就让人去各个店铺买好吃的送来,吃不完的就赏了大伙儿,什么龙凤糕、玉露团、金乳酥,对了哥我跟你说那神仙豆腐……”
“打住,说那卓娘子。”
“卓娘子大约是因着县令公子赌红了眼把她抵给了咱赌坊的缘故,挺安分帮二当家算账。有时候她隔着屏风跟二当家说哪里看不清楚,二当家就很开心跑进去和她一块儿对账本。”
“账本肯定有问题。”狗剩也抓过一把瓜子,一手拿着几颗往牙间磕,“原先那二当家想带着账房跑路,那几个月都没上供给大当家。”
“哥,后来咱二当家给帮里赚了好多银子吧。”
“嗯,每月大当家会差可靠的人来取。”狗剩白了弟弟一眼,“什么咱二当家,你要是反到她那边去我第一个砍了你。”
“二当家又不是坏人。”
“她不是,你是。”
狗蛋一颗瓜子含在嘴里,半天才艰难咽下去。
“没啦,二当家就没做什么啦。”
“她和那卓娘子就不说些账本以外的?”
“说过的,二当家对卓娘子说什么等忙完这阵就带她去京师见世面。”
“这话我对你嫂子说过不下百来回,哄娘们的玩意儿。”
“哦,那没了。”
“真没了?”狗剩看着桌上所剩无几的瓜子,“再想想?”
“想想……啊,昨天二当家说了。”狗蛋一拍大腿,尖着嗓子学着语气试了试音说话。
“‘卓娘子,你家大半家产在我手里了,不如顺便成个亲就当给你爹冲喜吧。’”
千湖帮的二当家要娶县令家的千金,整个县城轰动了。
先不说门当户对,这千湖帮一群土匪在靠江吃饭横行多年劫财掠色。因这水路岔口大大小小岛屿百来个,官府屡屡围剿失败便也不了了之。官府既已睁只眼闭只眼,这江边老百姓的日子更难过。赌坊、商铺、码头,有财的地方便要抽一分成。
就连县令的儿子也光明正大成天混在赌坊,不但输掉大片田地,连妹妹也搭上了。据说县令因此气得一病不起。
城里大部分人亲眼目睹过卓县令家的千金是个温婉的小美人。
而二当家也是个女人。
所以漂亮的二当家骑着高头大马带了百来个帮众来到县令府邸喊门的时候,大半个城的人都跑来看迎亲队伍。
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那府邸大门依然紧锁。
“给我砸。”二当家挑了挑眉。
队伍后方走来一群精壮汉子,扛着砍口还新鲜着的粗树干。
轰轰轰。
可怜铜门哪受此罪,不多时便遭了秧。
二当家一甩袍子下了马,喜婆屁颠屁颠跟了过去。
接人,上轿,绕城。
二当家的住所是县令公子最先抵押的一个大宅院。
兜兜转转,卓娘子还是回了自家。
二当家没有亲人,帮里大小管事都来撑场。
狗蛋好奇地问狗剩往每个桌下趴看找藏着的压喜金。
“二当家说了,今儿收到的礼金来者有份。”狗剩咳了咳嗓子,“大当家来了,其他五位当家也来了,这县城有钱人来了一大半,咱跟班不拿白不拿嘛。”
狗蛋摸了摸鼻子,看二当家扶着盖着红帕的新娘子拜完灶台和正堂去后厢,再神采奕奕地举着酒盅过来敬酒。
千湖帮帮主年过不惑,眼神依然犀利,骨节粗大的手捏着酒盅,看着二当家笑呵呵走近。
“敬大当家。”二当家一身礼服鲜艳得很,将她美丽的脸蛋衬得更靓。
大当家盯着她的眼睛看着,一口喝掉手中的酒。
“谢大当家赏光。”二当家笑得灿烂。
“若不是道行高深的京师赌王,还真没法教出这样有能耐的女儿。”大当家放下酒盅,“不过朝廷派来那江东御史既然能抓你父亲,自然也不会放过你。”
“那千两黄金既然是赌王之女献给千湖帮的诚意,自然不会轻易让人拿了去。”
“那就好。”帮主沉着声说,“那厮坏了本帮不少好事,江北的线子传来消息,那江东御史可能来了江南,二当家能从他手下逃离,必有过人之处。不知可有法子消除这个心头大患。”
“如能找到,大当家可有奖赏?”
“重重有赏。”大当家拍了下桌子,“那千两黄金物归原主。”
“好。”二当家将酒杯放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说,“武某正是江东御史。”
所有人安静下来,整个酒宴死一般沉寂。
忽然,四周一阵嘈杂,大批官兵提着横刀从走廊涌入,整个酒席一览无遗。
几名当家仿佛水里捞起的鱼,面色铁青。
离二当家最近的三当家咆哮一声,跳起就往后厢冲去。
只见武御史玉手一扬,一枚细物朝他脑后袭去,三当家应声倒地。
好像是枚瓜子壳,狗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伸长脖子瞅着。
“大当家。”武御史按着三当家的位子坐下,“感谢您这一年试探后的信任,包括让我自己选的跟班狗蛋儿。可惜,他倒真是个没心眼的老实孩子。”
大当家面无表情,眼中抑制不住的恨意。
“从一开始,都是你的圈套。”
“狡兔三窟,大当家在几十个岛上都有家,另几位当家又是忙人,我没法把大家凑一块儿喝茶嗑瓜子。”
“老二被赶走也是你一手下的圈套了。”四当家咬牙切齿。
“愿者上钩。”武御史从桌上捞了把瓜子开始细细剥着,“况且那些账本还真有问题,我家娘子整理许久,可帮大当家挤出不少银两呢。”
“你家娘子……”五当家叹了口气,“若不是此等大事,咱兄弟怎会都坐在这里。明知荒谬,却仍然自投罗网。”
“不过有件事可没骗大当家。”武御史笑着眯了眯眼,“千两黄金那都是真的,京师赌王留给他女儿的嫁妆。我千万可得寻回来,不然就得娶了那青梅,我可无福享受。”
卓瑾第一次见到二当家是在去年桂花落尽的某个夜晚,父亲急匆匆赶来偏院要求同去书房。
跨入门口的那一刻,卓瑾看见一名裹着雪貂袄子的年轻女子坐在案前,另一名胡服打扮的高佻女性正细细地打量着书房内的古玩。
两人入屋行礼,胡服打扮的女子微微一笑。
“卓明府。”那女子清朗的嗓音响起,“武某有些事需令千金相助……”
“下官不才,全凭御史吩咐。”卓县令叉手一礼往下。
卓瑾望着父亲战战兢兢退出书房,目光回到武御史身上。
“不必多礼。”武御史,也就是后来的二当家走到着雪貂袄子的女子身边,取过那人手里的物件。
“卓娘子会不会骰子?”
“不曾使过。”卓瑾的目光落在她细长的手指上。
武御史将骰子平放在手心递到卓瑾面前,笑意未曾减少半分。
卓瑾硬着头皮伸手捏起骰子。
“卓娘子不必拘谨。”武御史眯了眯眼,“我让杜鹃儿教你。”
卓瑾双手互握攥紧骰子,看着武御史背着手走出书房。。
“丢了巢还得易窝哺幼,明明是杜鹃儿。”那女子嘀咕着。
卓瑾倒是读过杜鹃把蛋下在别的鸟窝代养的书,不知说什么好。
杜鹃儿看着卓瑾拘谨的脸,噗嗤笑出声来。
“我和她打小就认识,大了还让我给按肩捶腿呢。虽然她逮了我爹,不过老头子在牢里也比在外被他骗了的人追杀好,我也不必时时躲到她那空空的大屋去。”
卓瑾一时语塞。
“这玩意儿内里灌了丹砂的浆。”杜鹃儿撩开雪貂袄子,又摸出两枚骰子。
“盘熟了,你想掷几便是几。”
卓瑾皱了皱眉,细细辩着隔墙自家老父唯唯诺诺的声音。
“做了错事总要受到惩罚的吧。”
不知父亲牺牲儿子赔了女儿保住乌纱帽的这个下场,是否算是惩罚。
卓瑾在去京师的马车上,出神地想着。
身后伸出一双手,将她搂进怀里。
“京师的学堂招收女弟子。”那家伙笑眯眯地把下巴放到卓瑾肩上,“我家的院子也很大,杜鹃儿打算在江南待一段时间,不会来打扰我们。”
“这一切都是圈套。”卓瑾小声抗议。
“愿者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