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在叫。”数学课上我向李不语传纸条,讲台上年过五十的数学老师戴着眼镜端详他写在黑板的数列和习题册上的例题到底出了什么偏差才会得出和答案不同的结果。
猫确实在叫,又是一个春天,李不语到我们班已经接近一年,玉兰花香混着猫尖软的叫声勾连打弯穿过窗缝,提醒我们这个黏腻季节的来临。
纸团咕噜噜落在她的草稿纸旁边,路一诺用两根手指将它揉开,对我写的内容皱了皱眉。
“听讲。”她甚至懒得写字,微微侧身就能让我听见,用气声劝我,“这题挺难的。”
有什么难的,我将笔转得花样百出,为她的不解风情感到懊恼,决心故意气气这个好学生,微微扬起声音:“老师,第三个步骤,你抄上一步时写错了,代入的a是√3/2,抄成√3了。”
可怜的数学老师推推眼镜检查了一遍我说的数字,松了口气地拿起粉笔勉强加上分母:“同学们做题的时候要注意,这种错误不能犯……”
我斜眼看李不语,她坐得笔直,眼神专注地看向黑板上长长一串算式,对我的做法无动于衷。
没劲,我扭过头,兀自寻找猫的声音。
下课时我第一时间站起来离开座位,李不语拽拽我的衣角:“你要去哪儿?”
“找猫。要一起吗?”我宽宏大量地给她一个和我一起行动的机会。
“老李会提前五分钟到班的,时间不够的,别去吧。”她仰头看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说一瞬间,我竟恍惚生出某种错觉——好像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而那个时候她也是这副姿态——坐着拉住我的衣角,仰头看向我,黑白分明的瞳仁沉静得像一汪黑水银。
而那个时候,我甩开了她的手。
我揉揉眼睛,试图从视线里抹去这毫无现实依据的幻影,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在她转学前,我从未见过李不语,某种意义上她属于那种没有过去的人,对于她父亲工作调动来到我们城市前的经历讳莫如深,最后拼凑出的信息只剩下“国外来的转学生”“家长常常出差”“保密性很强的工作,不能多谈”之类仿佛电视剧女主专属的零碎片段,理所当然地,我平淡无奇贫瘠得可以用几十字概括的十六年人生和李不语笼罩在雾里的过去不存在任何交集。
猫在叫,一声一声,柔媚得有些发腻,她垂下头松开我的衣角:“老李问起来我就说你去医务室了。”
我说好,侧身走过她的座位,急急忙忙地去找那只扰得我毫无理由地烦躁的猫。
一只白猫的领地可以有整个校园那么大,它是学校里唯一的流浪猫,靠武力打跑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在草丛竹林窗台和空调外机上走动时如同国王巡视领土。
我给它起名莫言,虽则它从未猫如其名安静沉稳,然而莫言到底是在李不语转学那天跳上我的窗台的,我自觉有义务给它起个对得起李不语的名字。
不过我从没这样喊过它——我总觉得我们凭眼神就能交流,它倨傲地从窗户外凝视我,是在告诉我不要妄图用一个称呼定义它,更无权拥有它,它和我和李不语一样,有自己的好恶尊严,而强行用一个未经认可的名字称呼它是不礼貌的。
但莫言是我的伙伴,在无数个昏昏欲睡的英语课和政治课,我心烦意乱得恨不能跳上讲台和老师吵架以缓解无趣时,它总是适时地出现,隔着窗子和我目光交流。“我知道,你们政治老师很烦,政治这门课很无趣,人类,可你得学会忍受,就当这是锻炼,即使是我这样一只猫,也并不总能随心所欲。”
所以,如果它在窗外声声叫着呼唤我,我却置之不理,这是不道义的,即使这意味着李不语要收拾烂摊子我也在所不辞,我不能为了新认识的朋友抛弃自己的老伙计。
我在教学楼后的一丛竹子里转圈,发出可笑的“喵喵”声试图模仿莫言,让它以为又多了个要打架的同类出现。
那只猫一直没有出现,它可能离家出走了,而你永远无法找到一只拒绝被找到的猫,我不能,李不语也不能。
——我抬起头,看站在我面前的女孩子:“你怎么也出来了?”
“回去。”她的影子和声调一样拉成一条单薄的直线,平直到接近命令,且再无下文。
在我来得及抱怨她粗鲁的态度之前,李不语一把将我推到自己身后,手中凭空出现一把光刃,我看不清她面对着什么(我怀疑这是我无数荒诞不经的梦中的又一个),迎面传来金石碰撞的铿锵声。
“回去。”她没有回头看我,瘦削的身影像一支堪堪离弦的箭,一往无前地向前方射去。
我再也看不见她——世界变成飞速旋转的漩涡,巨大地、不停息地旋出我不能及的风暴眼,伴随着永无止境的坠落——我伸出手,抓不住李不语的裙摆。
一切归于阒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