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诗》
今天,依旧下着雨。
这样的大雨已经持续多日,可是持续再久,对她也没有半分影响。
是啊,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外界再大的雨,也比不过心中日日夜夜敲打的暴雨。
藤田由真今年十七岁。
然而这十七年,对她来说,只存在十年。
她的生命是医院,医生和父母一起从死神那里抢回来的宝物。由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是十岁那年的春假,她正在上学的路上走着,却莫名的晕了过去。头重重的磕在路沿石上,血流了满脸。
送到医院,经过一番严密的检查,才发现,她得了一种很罕见,也很稀少的病—— 急性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血液疾病。
直到今天,由真都记得,在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天,父亲的样子。他躲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直到把一整盒都抽完,想再拿的时候,眼泪已经模糊了整个眼眶。
“由真,你以后,都不用去学校了哦。”
妈妈笑着这么说。
她一边不解于这个回答,一边在想:以后都不用去学校的话,那昨天放学借同班小璃纱的漫画书怎么办呢?
“漫画妈妈会帮你还的,由真安心休息就好了。”
可是妈妈怎么会认识小璃纱呢?明明都没有去过几次学校。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妈妈一把抱住,她感觉的到那瘦弱的成年女性肩头在剧烈颤抖:“由真……不要动……不要走……”
我能去哪儿啊。
我只是想要再见小璃纱一面,妈妈你未免也太过敏感了吧。她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
从那天之后,十岁的藤田由真一直生活在医院里。
她已经忘了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躺在医院的病床里读书变成了新的日常,接受护士姐姐随意的摆置成了新的日常,忍受深入骨髓的剧痛成了新的日常。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寄希望于康复,可后来时间越来越长,妈妈不提这件事儿,只让她开开心心地生活,从那时候起,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归处。
她跪坐下来,强烈的疼痛从全身上下每一个孔洞中蔓延到空气中。又一次,又一次,她屈服于这天神才具备的力量,流出了眼泪。
在剧痛带来的多重幻觉中,她想起了那本漫画书。
“我西斯克里夫是正义的使者!”
“不会让你带走小兰的,坏蛋,觉悟吧,吃我破坏光线!”
“小兰,你没事就太好了。”
她已经足够大了,明白漫画书里的不过是骗小孩的故事罢了。但还是止不住的要向往,要祈祷,要渴望。在十三岁的末尾,藤田由真在病房冰凉的地板上,第一次明白了自以为是的爱的形状。
她自以为是的爱上了西斯克里夫,爱上了自己为自己编造的超级英雄。只是那本漫画书被妈妈拿走还给了小璃纱,她记不清西斯克里夫的长相,只记得那是个雄壮的男人。
雄壮有什么用?她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和她得同样病的男人她见得多了,其中不乏肌肉大块的年轻男人,太多人比她还要不堪,发病时鼻子眼睛里一起流出泪水,在地板上发狂般翻滚,丑陋。
西斯克里夫不需要雄壮,他甚至不需要是个男人。他,不,她应该有凛然不惧的神情,面对疼痛和快感都是一个表情。她应该有漂亮的眼睛与长发,每当坏人来夺走她的小兰时,那黑色长发无风自动,活脱脱是个武林高手。
真是愚蠢的幻想,她笑了起来。脑海中的西斯克里夫双手环胸,酷酷的站在她身边。由真抬头看西斯克里夫。然后伸出双手抱住了她。
“如果你能将病痛带离我的身边,我将会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藤田由真十五岁,这时候的她已经有了少女的样子。和脑海中的恋人一样,她有着漂亮的黑色眼睛和黑色长发,她已经不会在病发的时候流泪,并不是因为不痛了。她攥紧手指,感觉到西斯克里夫拥抱她的触感。
“好啦,我没事了。”她竭力使自己的呼吸平静。听到此言,西斯克里夫松开了双臂。只是神情依旧是关切的。由真虚弱地笑笑,摸了摸西斯克里夫的长发。
“你看,今天又在下雨。”
窗外的天色是阴沉的,没有太阳也没有风。雨像帘幕一样,把清空遮蔽的严严实实。西斯克里夫看了一眼窗外,又将目光转回了她身上。
“喂喂喂,我可没有让你这样粘着我啊。”
凛然的少女脸色微微一红,指了指床头。由真瞥了一眼——花,红色的,玫瑰还是月季?
“你喜欢这个?”
摇头。
“你不喜欢这个?”
点头。换上了气鼓鼓的表情。
“这是我的朋友送的,高尾君……你认识吗?”
点头,不过略微有些迟疑。
“高尾君是个好人呢,会定时来探望我这种人的也只有他了。”由真自顾自说着,完全无视了西斯克里夫的脸色:“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够康复,和高尾君结婚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好疼。
好像是被某个少女踢了一脚,然后讨厌了的样子。
西斯克里夫不会说话,只会用行动和表情表明心情。她脾气很好,并不常难过,只有当由真说些丧气话或故意逗她玩儿的时候才会生气。藤田由真对西斯克里夫的脾气捉摸的熟到不能再熟。她突然身体一歪,嘴里夸张的喊叫:“啊好痛!好像又出问题了,好疼!”
这次换了个部位,由真的屁股上挨了一脚。她彻底趴在床上没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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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数着秒数。皮肤传来熟悉的温度,纤长的手覆上了由真的背部,有点舒服。该怎么说呢,这是独属于西斯克里夫的温柔。
“好啦,骗你的,我没事。”
她一把将少女拉上床,本来是宽阔的病床顿时拥挤起来。由真侧躺着,右手在西斯克里夫的脸上画着圈圈。黑发少女像一只小猫窝在床的里侧。和说好的一点都不一样。西斯克里夫不是所谓高大健壮或者高洁凛然的女神。她是比自己还要脆弱,还要可爱的孩子。
饭后,由真被获准去花园里呆半小时。这花园是院方为了病人复健运动方便特地建造的,也是由真在无止境的吃药打针和检查中少有的乐园。西斯克里夫当然是当仁不让地跟着她。由真跑得稍微有些快,下楼的时候差点跌倒。西斯克里夫一脸不满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小东西。
“好啦,我会慢些的,别不开心了。”
黑发少女的脸被由真拉扯成奇怪的形状。她呜呜叫着以示抗议,但还是被由真无理驳回。现在是雨水多的夏天,花园里树荫正是茂密的时候,在这里对西斯克里夫使坏应该也没关系吧。
她拉着她来到树底下,现在是午饭刚过的时候,花园里除了她没有别人。西斯克里夫一脸不明所以,但由真只觉得,真美啊。虽然西斯克里夫长的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身高有不同,但果然,健康的人,真美啊。
她撒娇般抱紧了她,将头埋在她温热的胸口:“你希望我痊愈吗?”
抬头,看到黑发的少女疯狂地点头。由真忍不住笑了出来。
“可是好像很难呢。”
这次黑发少女换做不住的摇头了。
“那,西斯克里夫会记住我吗?”
黑发少女表情一瞬间变得严肃,她的双臂从身侧抬起来,非常慎重,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定。由真感到脸颊蜻蜓点水的温热。是西斯克里夫的手指。
幻想中的骑士指尖带着一点点老茧,擦过她细嫩的皮肤,有些痒。西斯克里夫固执的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脸庞。最后,她的手环在了由真的腰间。
这个姿势,稍显暧昧呢。
但是,再暧昧一点,也没有关系的吧。
过完今天还会有明天吗?她不知道。
所以此刻能做的,只有在西斯克里夫唇边,用自己的吐息,告诉她……
“我喜欢你。”
这种喜欢并非无根之水。不知多少个夜晚,由真从不安定的睡眠中醒来,西斯克里夫总是站在她的床边,她们拥抱,她们亲吻。一天的24小时中,她们在一起25小时。
有怎样的感情,还不够清楚吗?
西斯克里夫的身体僵住了。
由真低低地笑了。
就算没有明天,也请让我在今天拥有你吧。
今年的藤田由真,17岁。
在过去的一年里,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恶化。医生早在七年前就宣判了她的死刑。缓刑时至今日,最终的判决依然没有改变。在这七年间,艾滋病从人人谈之色变的终极绝症变成了很多人眼中的慢性病,医学在令人惊异的速度中前行,但她的时间停止了。
治愈真的只是一句空话啊。
她躺在病床上,手已经快要抬不起来了。她整日整日的凝视着苍白的天花板。伴随着动作能力的丧失而来的是更加恶劣的脑部并发症,看不清,记不起,说不出。那些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开始渐次模糊。先忘记的是自己的童年,那个穿着花裙子站在妈妈身边一脸阳光的女孩儿是谁?我难道不是一出生就是十七岁吗?接着,小璃纱,高尾君,像是冬日清晨的雾气般,在疾病的灰光中湮灭了。再也没有眼睛大大的软乎乎的胖娃娃和戴着眼镜严肃端正的高挑少年。最后,她甚至连一生中最最亲爱的父母也不太记得起。
还能记得起谁呢?她缓缓举起手,看着那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往日情况还好的时候,她总能感受到指尖若有若无的暖意。可从上个月……不,记不清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那一点寒夜中的温暖也消散无踪。
身边有人在走,她费力地扭头,窗户离床很近,又是一个雨天。阴雨的纯色线条在她眼中已是混混沌沌的黑光。
爸爸和妈妈怎么都来了。为什么你们看起来都那么不开心?
呼吸急促起来,剧痛又一次侵蚀了她的身体。只是这次,上帝真的没有什么能够带走的了。判决书上写满了藤田由真的名字,一个声音在低语,就是现在,就是此刻了。
她的意识突然前所未有地清醒。
“你来了吗?”
没有人回复。妈妈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父亲抱住妈妈的肩膀,也在流泪。由真充满歉意地看了双亲一眼。此生真的是充满罪孽,身为孩子,却什么都没给父母带去。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活着是这样,死了也是这样。
她勉力将目光移开,窗外还在下雨。
“你来了吗?”
依旧没有回音。由真几乎要支持不住,她重重地倒在枕头上,眼前是一片漆黑。视觉神经已经尽完了最后的义务。
是啊,你不来也好。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我。
只是,你真的不来,我会觉得稍许寂寞呢。
白色的无影灯,见过无数次的手术台,抢救?不需要了。就这样吧,她深知,只能这样了,只能在今天了。
她想起了那年在树下,她看着她点头的样子,在笑。
努力扯动嘴角。对着窗外连绵不断地暴雨,藤田由真露出了微笑。
西斯克里夫。
对不起,将你创造出来,又在最后关头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这样的事。原谅我吧?
黑发的少女站在病床床尾。凝视着床上已经失去体温的躯体。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