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国》(尤弥尔篇)
*
尤弥尔……尤弥尔……
尤弥尔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把她唯一的床单给打湿了,衣服黏在身上,夜风透着破了洞的窗户吹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母亲睡在另一张稍微好一点的床上,咳嗽着不停。年幼的尤弥尔叹了口气,神态垂暮得像个几千岁的老人家。
她总是做着噩梦,可是她却没办法像别的小孩子那样扑到母亲怀里撒娇。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她的母亲是最低贱的底层人,白日卖菜,夜晚则变成舞姬,扭着纤细的腰肢给一些目光淫秽的男人们跳舞。
尤弥尔知道母亲和自己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因为她们和周围的人完全不像,瞳孔像是燃着火焰一样的颜色,耳朵也比他人来的尖长。
这大概也是其他的同龄人欺负自己的原因吧。
孩子们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和自己不一样的就是异端。
母亲说不上对她好还是不好,因为母亲连她自己都照顾不好,尤弥尔常常看到她在偷偷擦眼泪。
为什么难过呢,母亲从未说过。
尤弥尔的生活过的很是拮据,后来母亲不知道染上了什么恶病,整日咳嗽,买药的钱就足够压垮这个小小的家了,尤弥尔在这个时候第一次问了,她的父亲在哪,可不可以让他来帮忙。她的母亲听后,第一次打了她。
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尤弥尔看见了她母亲的眼睛里,跳动着火焰。
大概,这就是母亲难过的原因吧,年幼的尤弥尔想。
*
家里贫困,年幼的她又挣不到什么钱,母亲会死尤弥尔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这一天真的到来,尤弥尔还是难过得坐在床上哭了一天。
哭累了肚子又饿,就倒在床上昏睡过去,再醒来却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摸着手感很好的丝绒被,尤弥尔掐了自己的脸好几下,疼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而不是一个梦境。
小心翼翼下了床,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自己绝对买不起的料子做的衣服,然后轻手轻脚走到落地窗边往外看,巨大的花园,远处还有琉璃玻璃砌成的温室,庄严的黑色石砖堆砌的城墙把目力所及的地方都包围了起来。
这里,好像是她曾经遥遥远望过的王城。
呆呆跪坐在了地上,直到后头传来了一群人的声音,尤弥尔转头,全是她不认识的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都有,只是他们的共同点都是,目光里带着嫌恶,带着探究。
尤弥尔不明白,但是本能地感受到了恶意。
她好像是菜市场里待售的牲畜,这群人在看她是不是值这个价钱。
“这个孩子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我认为她应该消失。错误是不该存在的。”
“但是她还小,我族慈悲。”
“她身上带着炎国那群蛮子暴虐的血液,留着迟早就是个祸害。”
“陛下,望您三思。”
“这个孩子也许我们能好好研究一下,她还有用。”
……
尤弥尔很害怕,太吵了,他们。她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甚至连人都算不上,她宁愿回到那个破旧的小屋子里,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人群里,尤弥尔看见了那个男人,第一眼起,直觉就告诉她,这个人,是自己父亲。
母亲每天都在为你难过。
尤弥尔静静看着他,与他对视,这个男人的眼里透着疲惫。
“够了,先这样吧。”那个男人这么说,周围瞬间噤了声,没有一个人再敢讲话。那个男人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乌泱泱一大群人就这么消失了。
尤弥尔这才发现她的冷汗湿了后背。
她真的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
*
尤弥尔依旧还是每晚都在做着噩梦,梦里那双红色的像血一样的眼睛越来越清晰了,冷冷地盯着她。
她在王城里过的并不开心,甚至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任何一个人,看她的目光都是不善的,冰冷的,甚至还有憎恶的。
尤弥尔是一直知道安多米尔的存在的,还没住进王城的时候,那个逼仄的又脏乱的巷子里,大家最津津乐道的就是王室。
那个唯一的王储,优秀的王女,光彩耀人的天选之子,安多米尔。
那个人应该比所有人更厌恶自己的存在吧,毕竟多了一个血统不纯,还可能来和她抢夺权力的妹妹,尤弥尔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每次都十分小心避开一切可能遇到安多米尔的机会。
但总有例外。
那天,安多米尔的出现把尤弥尔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为什么安多米尔会到这里来,躲在柱子后头,安多米尔的视线已经扫射过来,吞了吞口水,尤弥尔只能小声叫了一句:“王姐。”然后低着头不知所措。
她立刻听到了一声呵斥,抖了一下身体,但是之后和呵斥声不同的另一个声音,语气很温柔地说:“过来。”
尤弥尔把头抬起来,安多米尔是面无表情的,看不出喜怒,但是眼睛里没有厌恶或者是嫌弃之类的恶意,似乎还看到了一点温暖的柔软。
尤弥尔马上听话地走过去,步子很轻,她总是像只猫一样,轻轻的走路,怕打扰到别人,她习惯了。走到安多米尔的前面站好,对方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说:“以后可以来找我。”
尤弥尔愣住了,对方好像有急事,翻了翻口袋找到了一支笔,递给了她就走了,尤弥尔看着手里的,从出生到现在为止的第一件礼物,突然眼睛就有点发热。
很久很久没有人对她这么温柔过了。
这个人是她的王姐。
*
尤弥尔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黏在安多米尔旁边,什么也不干,只要是在安多米尔旁边,时间就能过得飞快。
她在她的王姐身边是安全的,这个地方只有这个人不会伤害她。而且在尤弥尔的世界里,只有这个人给予过她温暖。
只是她的王姐身为王储,总是很忙很忙。忙着上课,忙着社交,忙着看文件。分给她的时间总是不多。
她总是黏着她王姐,给她也带来不少的麻烦。王城里到处都是讨厌她的人,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误的,何况她这样的人去和未来的王贴在一起。
阴谋的言论飞来飞去,她受到的有意无意的伤害,更多了,有人甚至当面警告她,不要再靠近王储。
明明自己也是国王的女儿啊。尤弥尔在心里叹息。可她还是像逐火之蛾,义无反顾的,靠近安多米尔,毕竟那个人是唯一的温暖之源。
*
尤弥尔已经能够冷漠地审视噩梦里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了。那双眼睛也在冷漠地审视她。
尤弥尔每长大一岁,就会变得更加小心,因为有太多人不希望她活下去了。
从高处走下来时背后猛地背击,吃饭时汤里的细小颗粒,睡觉时窗外的黑影。太多了。
尤弥尔通过各种渠道和阅读典籍,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世还有被讨厌的原因。
因为她的确是一个怪物。
炎族与雪族的杂种,淡金色的头发下却是一双红色的眼瞳。但也不只是这些原因,尤弥尔在心里冷笑,面上却弯出一个柔顺的弧度,给大臣们倒酒。因为她继承了两族的能力啊,她太强大了,人们对于强大的,自己不可控制的东西,都是本能厌恶的,说不定还带着嫉妒。
都是那个男人的错,与她母亲,炎国的小公主私奔,许诺了却没有执行给她一个好的未来的承诺。尤弥尔朝王座上的王行了行礼,动作轻柔像只无害的幼崽,准备告退。说不上恨,尤弥尔只觉得可怜,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人,连与自己喜欢的人的结晶也保护不了,像个傀儡坐在名为王座的囚牢之上,真是可悲。
这样的国家,怎么可能强大。
尤弥尔也越来越讨厌她的王姐了。诚然,那个人一直在给予她帮助,可是啊,在严寒的冰雪里给快被冻死的人送上一根烛火,给沙漠中渴极将死的人送上一滴水,给深陷在黑暗里的人送上微弱的萤光。
不断给予绝望的人希望却不拯救她的人才是最恶之人。
她那个优秀的王姐无论在哪里都是众星拱月的,每个人眼里都是赞扬,都是倾慕,而她呢,有的只有嫌恶和憎恨。哪怕自己明明更优秀。
绝望伴随着嫉妒的养料滋养着恶之花,尤弥尔最恨的人,是那个和她是两个极端,不断提醒她是没有人爱的,不断对她居高临下施舍着点滴温暖的,她亲爱的王姐,安多米尔。
*
每长大一岁,尤弥尔的身体里那股毁灭的欲望就会更强大一分。她的寝宫里有个暗室,里面都是被她肢解掉的小动物的碎片。
或许自己是个变态,尤弥尔翘着嘴唇,眯了眯那双血红色的眼眸,摸着沾满血液的动物肌理想,她现在似乎越来越想要解剖人了。
噩梦里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是赞许。尤弥尔盯着它,笑得放肆。
“总有一天把你也杀掉。”
尤弥尔总是觉得自己大概不太正常。
直到有一天,炎国有人来找她,让她回去继承王位。
“为什么?”尤弥尔挑了挑眉。
“炎族比任何族都要强大,可是唯一的缺陷是受过诅咒,血统越纯净便越暴虐……我国的王室,只剩下您了。”
“噢。”尤弥尔眯眼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关我屁事。”
“您的国民们,会等您。”
尤弥尔扭头就走,她才不要跑到另一个国去,她要待在这里,亲眼看着她那个并不优秀的王姐,如何把国家治理失败。
本来尤弥尔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些人,不愿意放过她。看见她即将百岁成年,连神谕都摆出来了。
亡国吗?
亡国啊。
这样啊。
她的王姐总是让她失望,比起蝴蝶骨被黑铁贯穿,更让人疼痛的是那句对不起。这个人总是给她希望,然后又把它变成绝望。
死她倒是不怕,炎国那群人不会让最后的皇室死掉的。尤弥尔只是失望。释放了怒气把心里话对她的王姐说了一通之后,等着明天炎国的动作了,事情却出乎她意料。
都死了。知道自己存在的人都死了。尤弥尔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可真是有意思。
她成人礼的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的王姐压在墙上,伏在对方耳边说:“是你做的吧?”那个还在挣扎的人瞬间就温顺了下来。尤弥尔舔着对方的脖颈,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你才是那个罪人。”
*
尤弥尔把她的王姐按在议事厅的隔间做了一次之后,并没有离开,她想知道那群人这么急切找她的王姐干什么。
“吾王,风国想与您联姻,您成年很久了,却还是没有子嗣……”
“炎国总是在境边骚扰,与风国联手,也可以永除后患。”
……
“我会考虑的。”
尤弥尔勾了勾唇,转身离开了。她那个没用的王姐,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要张开腿去换取安宁吗?
“你还真是爱着你的国啊。”尤弥尔轻笑了几声,“那我就干脆把它毁掉好了。”
*
尤弥尔把身体青青紫紫的安多米尔抱上床,盖好了被子,随意披上一件宽大的袍子,然后走到了阳台,翻身跳上了屋顶。
雪国经常下雪,呼啸的夜风把她的衣服吹得不停地翻卷,巨大的圆月的光辉撒在了她身上。
尤弥尔觉得自己就像是分裂的,一方面想摧毁杀死也无比憎恨着她的王姐,一边又十分依恋想要窝在她王姐的怀中撒娇。
尤弥尔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人教过她这些事。
慢慢又翘起唇,尤弥尔拉紧了身上的袍子,好在精灵族的年岁漫长,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明白这些事情的,弄明白这样的情感。
在那之前,她的王姐,是她的,谁都不能碰。尤弥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