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五章
大运三年,又是一年七夕,长安贵为天子脚下,竟然从七月初一起便开了城东东市做乞巧市,从初一到初七,整整开放七日,为了方便女儿家上市集采买,京兆府尹还布置了精兵在官道两侧保护,到了七夕这日,九车官道在戍城卫的保护下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燕红柳绿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这日东市的茶馆酒楼也跟着火爆起来,街头的“青曲茶楼”因着最适合临高观赏,今日自然是座无虚席,茶博士和管事穿梭在人群之中调剂,安排拼案事宜。
一个执着“顺天应物”四字算命幡的瞎眼道士摸着楼梯慢慢走了上来。
“小二,可有空余的位置?”
茶博士听着声音,回头一看,是常在茶楼走动算命的“天眼神通”柳二爷。
“柳二爷请早,今日可巧都满座了,只有窗边还有个空,您看是否方便?”
茶博士笑嘻嘻地使了个眼色,瞟向了一张临窗的案子,正坐了一老一少两个儒生。
柳二爷还没答话,后边赶着楼梯上来的人已经笑着拍了一下茶博士的肩膀,把他拍了个趔趄。
“你这混小子,知道柳二爷眼睛看不见,还撺掇人家坐窗边,岂不是要人家眼睛不见心里发急么。”
茶博士右手端着滚烫的水壶小心避让了一下,硕大的水壶轻巧的转了个花式,不泼不洒地换到左手上,抬头去看推搡自己的人,见是清水坊放高利贷的马三,顿时又嬉皮笑脸起来。
“马三爷这就冤枉我了。谁不知道柳二爷是开了天眼的灵通,岂不比我们肉眼凡胎看得通透?”
“哈哈,你倒会说话。”
柳二爷摸索了下掌中拳头大小的罗盘,道了声道颂。
“三无量,这真是折煞贫道了。贫道眼虽不能视,心里还是向往着那通灵隽秀的地方,这不就走到这里来了嘛。”
马三连连拍掌笑了起来,不由分说去牵柳二爷的手臂,把他往窗边的空位带。
“好好,那我马三就陪二爷过去,给二爷说解说解,凑凑乞巧的热闹。”
茶博士连忙小跑到两人前边给榻上的客人做了个揖。
“两位大爷,今天茶楼里都坐满了,就您这边还有空位,这两位也是我们茶馆的常客,能否行个方便?”
茶馆本来嘈杂,茶博士说话稍微有些大声。这一开口,反而周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周边榻上的客人都齐齐拿眼盯着他,让他心里有点发毛,心知自己定然是碰上白龙鱼服的贵人了,不由得懊恼起来,今天生意太好忙昏了头,连这点眼力见也丢到脑后了。
连忙作揖赔礼,打算退下。
那年纪小的儒生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的扇子,手掌翻下按了按案面。
抬头看立在那里的两人,一个满脸痞气的壮汉,一个瞎眼的道士。
点了点头。
“无妨。拼座本是应该。”
声音清脆稚嫩,身量也小巧,虽然及着冠,却俨然还是个半大的孩童。
茶博士心里更明了了。
定是哪家世家勋贵的小公子趁着乞巧节跑出来凑热闹。
这马三虽然是个侠义心肠,但那一脸满不在乎的凶相,保不齐听着不顺耳闹将起来。希望这马三别犯浑惹到这位小公子。
如此想着便一溜烟地跑去告知掌柜的,好让他多留心照应着。
这怪异的四人这就这么安坐了下来。
马三朝下面街道张望了一会。
“今年可比往年热闹多了,往年民道上虽然挤着,官道还通畅,今年连马车也是别想进来了。”
“世家小姐们哪里缺那些个乞巧的玩意,依贫道看都是奔着沈行首的面子来的。”
马三乐呵呵地喝了口茶。
“二爷消息真灵通,沈行首今年联合了城里的几大牙侩,公开搭台拍卖奇珍,发了七七四十九张名帖。二爷你猜,是哪些人得了名帖。”
柳二爷掐指一算。
“既然是在乞巧之日搭台,又做七七之数,莫非请的都是女子?”
“还都是未婚嫁的女子才得了帖。那柳尚书的千金,平国公的女公子,三清宫的曹仙姑,春暖阁的柳神医,都是名气响当当的美人。那都是得了绣金帖的,这拍卖会却还有个更有意思的地方,二爷猜猜看。”
马三得意洋洋地卖了个关子。
二爷笑骂了一声。
“快说罢。三郎时时让我测算,可不是平白折我的寿数。”
马三挠了挠头,嘿嘿一笑。
“光剩我一个人说,那多无趣。不如这位小公子也猜猜?”
说着端起茶杯朝对面端坐的小公子敬了一杯。
小公子转过头来看了马三一眼,并不回敬,只是沉思一会。
“我猜不出。”
马三饮尽了茶水,抹了抹嘴。
“也难怪小公子猜不中,饶是我们也不敢这样的。这沈行首不仅发帖请了豪门世家,江湖十大美人,还有北里南北院的魁首楼小玉,霍心岚!让花魁和世家小姐坐在一处,想想也是有意思得紧,真可谓是...”
说到最后,马三抓耳挠腮也想不起下句。
小公子把玩着扇子,低头冷哼一声。
“一日看尽长安花。”
马三一拍腿。
“正是这句!那新科的孟状元听到这事,也是这么说,沈行首这么做,可不是把我们长安的名花都圈尽了,你看着满茶楼的人,可不都是来看花的么。”
马三说得起劲,浑然不觉小公子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这沈行首倒是个风流的人物。”
马三哈哈大笑。
“可不是嘛。我看着七七四十九张名帖,头一张就要沈行首自己领了才是!”
小公子拨弄扇子的指尖一顿。
想出这么风流的点子的人,竟然是个女子么。
柳二爷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捻着胡须摇了摇头。
“非也,非也,三郎夸大了。”
马三听到,刚要分辩,但对面可是人称“天眼神通”的柳二先生,当下也抱了拳。
“就凭沈行首扶持我清水坊全坊清贫人家的作为,我马三对沈行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二爷还有什么更好的人选,能盖过今日沈行首的风头么。”
柳二爷侧耳一听,微微一笑。
“三郎左右看看。”
马三依言往窗外探头一看。
喜得连连拍掌。
“我真是个蠢货,竟漏了她!二爷真神算!”
“沈行首没有发帖请她么?”
柳二爷笑了一声。
“这女公子今年芳龄几何?”
马三哈哈大笑。
“对对,威远侯府女公子名气这样大,我竟也忘了,她才八岁,还未及䈂呢。”
小公子往外一看。
楼下一匹白毛乌蹄的神骏宝马,马背上坐了一个锦衣小人,扎着两只羊角小辫儿,可不还是个孩子么。这身量,莫说骑马,只怕连马镫也是够不着的。偏偏她稳稳骑在那宝马上,样子比谁都神气些。
“这样的马,在这人堆里怕是要出事。”
那小公子把玩着扇子,低声念了一句。
他说得轻,旁人听不到什么,柳二爷离得近,却是听见的。
但转念一想,侯府千金出游,必然有兵丁护卫开道,那马只要不受惊狂奔,哪里会出事呢。
便没有出声。
马三兀自饶有兴致。
“这女公子还有更奇的呢。看到她胯下的马儿么,白毛乌蹄,碧眼乌鬃,那可是西域宝马,名唤奔宵,那是女公子自己一手驯服的呢。千里马难找,这八岁就能驯马的女人天下便没有第二个。”
听着马三得意洋洋的话,柳二爷也似乎入了神,良久才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这样的女公子,定然武曲星高照。”
话语间,却掺了可惜。
马三却不服气。
“威远侯可是保卫边塞的大将军,人家说虎父无犬子,威远侯得了个这样勇武的女儿,日后做个女将军也不稀奇啊。”
柳二爷笑骂一声。
“又嘴上跑马了,保家卫国男儿义不容辞,何须女子出生入死。”
马三撇了撇嘴。
“当兵打仗自然是我们男人上,可女公子这么勇武,哪个男人八岁就能像她那样驯服宝马?这样的女人带兵打仗,我马三也是甘心服气的。二爷怎知那威远侯不是把她当儿子来养,不然谁会给八岁小儿烈马?”
柳二爷一想,也觉得有理。
“若真是如此,也是一桩美谈。”
大熙朝历经饥荒战乱,民生一度凋敝,仙去的立祖皇帝开朝便允许农妇顶替男丁做工服役。女子抛头露面工作劳役是为常有,如今十几年过去,虽不用强行劳役,但民风开放已然成形,女子无需拘束在家中,在外务工都是寻常。这女公子武曲高照,谁知以后不能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