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那日回来,李铎照旧在清凉殿里批奏章,崔玄桢李鸢在旁侍奉,今日又多了一人。
萧泷非内臣又无品级,自然不会逾越偷看奏章,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奉茶磨墨。
外面蝉声正噪,案上奏章所剩无几,李铎停笔,侧耳听了听,轻声问了一句。
“阿桢,你觉得外面蝉声吵人么?”
萧玄桢也停下整理奏章的手。
“大家..”
“你们都随朕一同长大,朕的性命,给你们。天大的事情,朕来扛。朕的事情,你们扛。”
这话,李铎第一次说。
三人自然心里有了决断。
良久,崔玄桢放下笔,深深拜了下去。
“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李铎看她,并不去扶。
“阿鸢,龙游卫新成立,你还不上手,求求阿桢帮帮你。”
李鸢便过来跪在崔玄桢边上,拉着崔玄桢的衣袖。
“求求阿桢帮我。我给你枕。”
崔玄桢伏地一拜。
“臣遵旨。”
“时候不早了,阿桢去休息吧,阿鸢要记得给阿桢枕着。”
前朝宫廷有一处暗卫,名为粘杆处,名义上为皇宫庭院粘去吵人的夏蝉,实则行监察探听民间与大臣动静,上书可直达天听,不受朝廷监管。到前朝恕宗,粘杆处侍卫权力日盛,不仅在民间肆意捕杀对朝廷非议之人,甚至对朝廷命官有生杀之权,言之“有异议者,有头睡觉,无头上朝”,以至满朝噤若寒蝉,人人自危,留下了“血滴子”的恶名。
李铎带她出去,就是为听那些不该听的话,坊间肆无忌惮议论皇帝,对一个刚刚亲政半年的皇帝来说,都不寻常,都值得警惕。皇帝的决断,史有前鉴,此举定会留下恶名,她也会被唾骂,累及家族,甚至后世。但皇帝此时需要持剑在手,她与阿鸢就必须万死不辞,舍命相陪。皇帝除了她们,再无别人了。
进了偏殿,崔玄桢扯了扯李鸢的胳膊。
“坐好。”
李鸢便脱了外衣,走到床榻上,捏了太极诀,盘腿坐下。
崔玄桢走过去将头枕在李鸢腿间躺下。
“阿桢也脱衣服,睡得安稳。”
崔玄桢侧脸蹭了蹭李鸢冰凉的腿部肌肤。
“好好当枕头,半个时辰后叫我。”
李鸢看了那颤动的耳垂一会,开始闭眼调息。
她看着李铎长大,也看着崔玄桢长大。阿桢性格刚烈,却从不在李铎面前露怯,像这样在她腿间也不知流过多少次泪。
李铎目送她们出去,身子向后一倒,歪在榻上寻了个靠枕眯了好一会。
萧泷在旁静静候着。
李铎便懒洋洋地朝她招了招手。
“陛下有何吩咐?”
看萧泷孤单单跪在地上,初见她那般骄矜嚣张,高高在上,如今跪地俯首臣服的样子,把她的气焰和美丽都生生压没了,让李铎无端起了些许怜惜。
“回宫的时候,我看你的丫鬟没跟进来,你要住宫里,总不能没人使唤照应,我让李江尘拨四个宫女供你调配,可好?”
萧泷听了,低头拜谢。
“臣女无品级,照理说,连宫中的女官都不如的,不敢调配。”
李铎想想有理。
“宫里奴婢你若使着不顺心,让府里送几个贴身丫鬟进来吧。”
“外婢入宫,不合礼制。臣女万死不敢僭越。”
萧泷如此义正辞严,堵得皇帝一片好心憋在胸前,如鲠在喉,不由得生出些许闷气,抱着靠枕躺回榻间。
“那你想怎样。”
“崔小姐无侍女,李才人无侍女。臣女出行坐卧皆随帝驾,要侍女何用呢。”
李铎听这意思,是要出入都跟着自己了,便叹了口气。
“你实在无需如此委屈自己。”
那艳丽至极的面容,缀着琥珀色的眼眸清明带笑,望着榻间的小皇帝。
“能伴陛下左右,是臣女的荣幸,怎么会委屈。”
李铎看了她一会,重新倒回榻间,闭起眼睛。
“既然如此,那朕就不管你了。你退下吧。”
萧泷看了一眼榻上的李铎,日暮西沉,殿外蝉鸣不绝,暑气犹蒸,李铎把脑袋闷在靠枕里,颊边幼细的绒毛间冒出些许细汗。
从早上起一直奔波,又批了几个时辰奏章,可见是累极了。
萧泷蹑手蹑脚退到殿外,问侍女要了一套浅青纱衣,又嘱咐要天丝的腰带。
清凉殿的侍女都经李江尘张近元两位首领太监小心嘱咐过,要对萧泷之命言听计从,很快便拿来了衣物。
“天气热,恕臣女逾越侍奉陛下换件轻薄衣服好休憩。”
李铎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懒懒地摊开了手臂,又重新闭了起来。
萧泷便凑上来,解开了李铎腰间略显沉重的白玉勾带,褪下外衫,换上纱衣,又系上碧绿的天丝腰带,在她腹间搭了一条蚕丝巾充做盖被。
小心拍抚了一会小皇帝的背部,萧泷便从殿中退了出来。
内侍太监李江尘在门口候着,见萧泷出来便双手一拱。
“萧女公子劳累了。”
萧泷朝李江尘笑着回了一礼。
“萧泷逾越,抢了李公公的事务,萧泷给您赔礼了。”
说着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精细的掐丝项圈,摘下项圈上缀着的龙眼大的南珠,放在李江尘掌中。
“这是合浦来的南珠,李公公拿着玩罢。”
李江尘年近五十,从开朝起便是萧宜的贴身内监,为人沉稳内敛,忠实可靠,才拨给了李铎。如今官至内侍局首领太监,今朝皇帝幼弱,李江尘侍奉在侧,虽不及太皇太后身边的内侍左丞张近元势强,却也是后宫总管事务的数一数二的人物。
李江尘握拳收下了珍珠,又作了个揖。
“女公子言过了。大家身边需要可心之人,女公子有心,岂不是福泽后宫的好事。只要是为了大家着想,萧女公子尽管吩咐就是了。”
萧泷又解下腰上的凤螭双环玉佩。
“李大人…”
这次李江尘推却了。
“杂家非贪财之辈,只要是为了大家,某下都会尽力,女公子请放心。”
萧泷笑了笑,双手在玉佩上轻轻一扭,便掰开了环佩。
“李大人误会了,此乃凤螭环佩,乃是我的个人信物,持此佩,可调令萧府在长安的一切人事。他日大人察觉我需要帮助,还要劳烦持此佩通知我府中一声。这是我的请托。”
说罢,将半边螭龙佩交予李江尘手中。
李江尘小心地将玉佩收入腰囊之中。
“江尘记下了。只是有一句,江尘还望提醒女公子。”
“李大人请讲。”
“女公子在宫中行事,后宫仰仗大家,太皇太后之心尽在大家。女公子三时皆和,望莫负了根本。”
萧泷屈身行了一个仕女礼。
“谢李公公提点。萧泷铭记在心。”
这李江尘是皇帝的人,小皇帝身边并非只有崔玄桢李鸢,让萧泷心里莫名地有些安心。
等回到清凉殿偏殿,崔玄桢仍在主位的卧房安睡,李鸢听到动静,悄悄走出来。
萧泷刚要打招呼,李鸢食指抵在嘴上“嘘”了一下。
李鸢压低了声音,“阿桢睡着了。”
萧泷便点了点头,想退出偏殿。
李鸢快步走过来,拉住萧泷的袖子。
“别走。”
萧泷拍了拍李鸢的手背安抚。
“我只是出去散散心。”
“你走了,阿桢会被误会欺负人。”
李鸢仍是固执地拉着她,俊美的五官闪动着认真的神采,因而愈发光彩夺目。
萧泷微微别开脸避开她的目光。
“好好,我不走,李才人陪我在这里坐坐吧。”
李鸢点点头。
崔玄桢从年初就常宿在清凉殿偏殿,外边的厢房被布置成了书房的样子,摆了许多崔玄桢亲自挑来的书籍。
为了不想打扰崔玄桢休息,两人的坐坐就真成了陪坐。
萧泷随手在书案上取了一册书来读。
那是一册《水经注·渭水卷》,略略一翻,是讲渭水的河流及水道两旁山水见闻。渭水之源起便在天水萧氏世代镇守的河西郡,又流经长安,都是萧泷所熟悉的地方,根据印象对照内容,便惊叹内容之翔实,北起河西郡,南至潼关,水道山川,城池地貌,皆如亲见,加之文笔风雅,贯通古今,悬象之文,堪舆之理,非其一可概全也,心里便暗赞崔玄桢品位不俗。
读着读着,眼前蓦然亮了起来。
抬头见李鸢亲自给她点了一盏宫灯。
萧泷报以一笑,两人各坐一隅,萧泷读着读着入了迷,不知不觉一坐便坐到了外面更声响。
已是亥时,李鸢站起身朝她拱了拱手。
“我得走了。阿桢睡着,今天就请萧小姐委屈一晚在厢房休息。我替阿桢向你请罪。”
清凉殿偏殿虽小,也有三间厢房,其实张近元早已安排妥当,只是李鸢不曾注意,萧泷站起来将李鸢送到门外。
“这么晚了,李才人等等,让侍女掌灯送你过去。”
李鸢摆了摆手,瞬间纵起身形,一个纵落就跳出了别殿。
这….
这样秀丽的容貌,这样清俊的功夫。
萧泷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出偏殿,叫来侍女安排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