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放下手中的笔，现在开始收卷。”

广播里传来严肃冰冷的机械女声，何一清迅速放下笔，用力揉着太阳穴，缓解过度用脑的疲惫。

刚收好卷，就有同班的几个同学小步跑过来对题，她勉强地维持着笑意一一回应。

在班里她已经竭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早午晚都是一个人去食堂，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则会默默拿出单词本到人少的地方默背。

即使如此在考试的时候，仍然会有人来找她闲聊。

非常，非常，非常地令人憎厌呢。

“诶，你快看那不是一班，就是那个沈言希吗？”一个女生惊讶地喊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何一清被推搡地醒过神来，目光也移到那个门外正和老师交谈的女生上。

沈言希收好老师递过来的放假安排表，刚转过身，就和那道目光对上。

她镇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唇角稍弯，梨涡若隐若现。

可这个笑和甜美完全无关，反而格外诡谲，像是做好这样模子的洋娃娃的笑脸。

何一清心头猛地一跳，讪讪的低下头去，装作在学习的样子。

“监考老师请注意：考试时间到。请各位考生立即回到座位，本场考试科目为物理，现在请监考老师开始发卷，在打铃前不允许拿笔作答，如有此类行为当作弊处理……”

刚刚还充满了乱七八糟的喧闹声的考场立刻肃静下来了，弥漫着才喷洒过的84消毒水的味道。

何一清不自觉的抬起头望向门边，那里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那个诡异的微笑让她有些惊惶。

她和沈言希之前并没有见过面，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也仅止于“一班的尖子生”这样一个认知。

可是沈言希为什么要那么对她笑呢？

她心存疑虑，刚一考完，就鬼使神差的走向了一班的方向。

很久都没有这种止不住好奇心喷涌而出的时候了。

而这仅仅来自一个陌生人微笑的吸引。

实在是太奇怪了。

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和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巧妙的糅合在一起，却没有任何不称合的地方。

她拿出来包中的贝雷帽，才戴好就看到沈言希清隽的身影出现在一班的门口。

女生好看的侧脸就逆着光倒映在何一清的瞳孔里。

何一清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跟踪在女生后面。

转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她惊讶地发现回到了原地。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的拍了拍。

何一清本能的立刻转过一百八十度，却正好撞进了女生的眼里。

她僵硬的开口，首先打破了沉默:“嗨。”

沈言希疏离又不失礼貌地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微微一笑:“你好。”

何一清吞吞吐吐地自我介绍:“我…我是十三班的何一清。”

“我知道。”沈言希打断了她，不容置疑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是沈言希，你从现在开始叫我言希就可以了。”

除去入学演讲的华丽辞藻，她对她第二次做自我介绍，干净利落，却狠狠地拉开了距离。

何一清心跳如鼓，她不想探究对方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现在她只想离开女生身边，这种被抓了现行的尴尬感实在太让她手足无措了。

——怎……怎么办？

何一清摘下了帽子，伸出手，勉强地笑:“那…我们就算认识了。”

沈言希面具化的表情这时难得的被打破，露出一个略有点羞涩的笑容:“嗯。”

何一清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因为才过一秒钟而已，女生的面色又恢复如常了。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对方的眼睛——对，这双眼睛她绝对不会记错。

那种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原来是来自两天前偶然在那份卷宗上看到的失踪女性的眼睛，和沈言希几乎一模一样。

那天她刚刚才放下手中的PSV，凑上去想要看一眼她哥哥手中的卷宗，却只瞄到了“夫妻双双失踪”的字样。

“哥，你在干什么呢？”

何一默勉强打起精神来回答:“最近发现了两具尸体——”

所以他被命令查找以前的失踪备案，看有没有和尸体相同的体态特征。

“哦，这样啊。”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何一默是警察，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何一默苦涩地笑了下，转头聚精会神的继续查找。

尸体——说是分开的几部分肉块兴许更恰当一点，是被一个工人首先发现了头颅，面目全非，鼻子耳朵都被割了下来，眼珠也没了，嘴巴被缝在一起，已经几乎找不到什么能够辨认出死者身份的东西了。

后来陆陆续续发现了胳膊和腿，还有已经被掏空内脏的因为失去血液而瘪下去的躯干。

验尸报告里面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只能通过骨骼初步判定死者为一男一女，均四十岁左右。

死亡时间则推测是三个月以前。

那时一家人都在庆祝她的升学时，在城市的另一角，却有一个人神色不变的一点点把人烹熟肢解。

何一清紧张地来回眨眼睛，措辞良久才迟迟提了一个建议:“这里好热，我们去那里面聊吧。”

她抬起手，向不远处的咖啡馆指了指。

两个人一前一后坐好，何一清放下书包，随意点了一杯抹茶拿铁，又认真地询问对面的女生想要什么。

沈言希单手托腮看着她，仿佛一下心情好了很多。

她原本就明眸皓齿，声音也是温柔软糯，此时眉眼弯弯，更是好看的过分，答道:“和你一样。”

何一清将餐单递给侍应生，张口欲言又止。

“为什么跟踪我？”沈言希笑得从容，平静地提问，“我有那么让你感兴趣吗？”

何一清干咳了两声，试探性的开口:“ 抱歉，我知道这样可能特别没有礼貌，但是我之前看到一起失踪案的报道，你的眼睛和那个……女人很相似。 ”

沈言希似乎早有预料，敛去笑回答道:“那是我母亲。”

“对不起对不起…我……”何一清从这份平静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沈言希似乎忽然讽刺地笑了一下，还未等何一清判断出究竟是不是错觉，她却在瞬间就变回了那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温柔体贴道:“没关系。”

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可是却反过来安慰自己这个揭开她伤疤的人。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再说，各自沉默。

回到家以后，何一清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摸不着头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出错了呢…

“怎么了？”

何一清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向一脸关切的哥哥摇摇头道:“我没事。”

过了一会儿，她若有所思的说道:“哥，你知道我们学校的沈言希吗？”

何一默仔细的想了一会儿，一惊一乍道:“啊，是你们文科班那个年级第一吧？我说你啊，好好和人家学着点，你看看你，有关心别人的时间怎么还不去学习，你以为你的成绩还很好吗……”

“啊！哥，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的！我之前看到的那个失踪案的女人和沈言希长的很像，然后…我去问了她，居然是她妈妈！”

何一默停顿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解释道:“她妈妈出事的时候，我刚好接到这个失踪案，然后发现了断掌，经过检验科后和她妈妈的吻合率极高，但是凶手迄今为止都没有被找到，仍然是悬案。虽然有人推断可能是丈夫杀死妻子后潜逃，但是丈夫的行踪完全查不出……这女孩也实在是可怜，年纪小小就失去了父母……”

何一清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她不再理会何一默的其他话，而是迅速打开了电脑登陆上QQ，进入了班级群，漫天盖地的刷屏基本上都是哀嚎摸底成绩的，还有班主任时不时出现发一个微笑。

余心亭:wtf！！！！数学简直丧心病狂，谁来告诉我倒数第二大题的第一小题斜率是不是1！！！！

王梓:不是:-)

余心亭:！！！！！！！啊啊啊啊啊谁来救救我老班会砍死我的。

班主任:说吧！你想要菜刀还是炸弹：）

何一清无声地笑笑，这样隔着网络的交流方式意外地令她感到舒适，她很快编辑好要说的话发送出去。

何一清:有奖征集一班沈言希的联系方式233333333。

赵依然:哇哇哇咱们年级的女神诶小清清你是要作甚！？

何一清:哎呀我垂涎女神的美色总行了吧，来来来快告诉我！谁告诉我，我就发！红！包！

刘桉:102436569！酷爱发我红包！

何一清:你说什么？不好意思风太大我听不清了。

刘桉：很好，何一清同学，我们的友情看来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没再理会班群里新涌上来的话题，通过查询模块很快搜到了沈言希的账号。

何一清犹疑了片刻，随后咬了咬牙，点进了沈言希的空间动态，然后像一个变态，耐心又细致地扫描着每一处她留下的痕迹。

原来这位中考状元也不过和普通人一样，会在每次考试前焦虑又急切地转发锦鲤，会转发抽奖即使一次也没有中过，也会时不时放上几句深奥地难以捉摸的冷门诗句。

拉到几个月前，她父母遇害推断的时间点里，何一清敏锐地捕捉到沈言希叙述语气的变化。

在满目转发祈福中考顺利的说说中，有一条的内容显得格外奇怪——“当繁星的位置正确之时，祂会从海底浮现出来。”

何一清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劲了。

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在草稿纸上疯了一样重复写着这三个字，笔锋一道又一道地划破了柔软的纸。

直到整张纸上一点缝隙都没有留下，沈言希从噩梦中挣醒，猛地抬起头，气力之大导致旋转椅甚至都向后滑动了一小截。

她的碎发此时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沈言希瞪大眼睛，拼命地喘着气，像是溺水许久才浮上水面在濒死地挣扎。

过了不知多久，她目光呆滞地站起来环视房间，僵硬地扯动了唇角，像是提线木偶一样走出了屋子，外面空荡荡的，只有电视还在循环播放着永远没有终止的广告。

沈言希背上深蓝色的书包，里面似乎装了成吨重的铅块，几乎要压垮她的肩背，摘下书包后却看不到任何瘀伤，只是要逼疯她的疼痛仍然停留，久久不愿离开。

忍着这种非人折磨的痛苦走出去，她又转过身耐心地锁好门。到了学校门口，她远远地就瞧见了前面的何一清灿烂的笑容，对视上后何一清更是用力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一反昨天有几分惊惧的神态。

沈言希无声地笑笑，应着少女的邀请走了过去。

何一清笑得很温暖，率先抢着打招呼道：“言希，你平时都这个点来吗？”

话音刚落，她得寸进尺地靠近沈言希，甚至伸出手将沈言希的碎发别至耳后。

这个动作过分亲昵了。

沈言希藏在兜里的右手紧紧握了握拳，又松开，轻轻点了点头。

再看何一清，倒是全然不在意她这样冷淡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身，两个人就以一种并不尴尬的沉默一起上了四楼。

走到一班教室后，何一清潇洒地一甩书包，挥挥手：“放学见。”

沈言希怔怔地看女孩轻快离开的背影，心里面的疑虑慢慢加深。

一上午的课过去的很快，代表放学的悦耳铃声响起后，沈言希惴惴不安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朝门口张望，却说不出期待的到底是什么。

身边的人慢慢都收拾好了东西要离开，几个女生抱着书，客气地朝她打过招呼，就径直走出去了。

她在这个班一向人际冷淡，这样的同学关系倒也能接受。

只是可惜门口一直没有出现那个人——她的心里莫名涌起阔别已久的失落感。不过在她的刻意压制之下，那种失落感转瞬又像是冰山一样安静地沉入了海底。

她手中空无一物地离开了教室，步伐优雅地在走廊上散步。

沈言希并不着急去吃午饭，或者说她此时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逛一逛，想缓解在何一清作下承诺后，心里奔涌出的那种躁动不安。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十三班的门口，班级的前后门都被牢牢地锁上，阳光越过走廊的半开放式栏杆，照在金黄色的锁头上，闪烁出的光有些刺眼。

“你在这里等我吗？”

背后忽然响起少女没有温度的声音，沈言希不以为意，淡定自若地转过身，便看到何一清手上拎着还冒着热气的一次性泡沫饭盒。

何一清抿抿唇，朝她抬起手：“给你带的，这几天还是按时吃饭比较好，不然容易痛。”

沈言希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语气很平淡，尽管是疑问句，却没有惊讶，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正常感情，好比重复单个音节的机械声带。

“你不是华生，我也不是福尔摩斯，不过让我逞能一次——”何一清忽然笑了起来，缓和了有点紧张的气氛，“没什么逻辑的简单归纳推理，运动会才过去不久，那时看到你还是穿着铅灰色的贴身七分裤。这几天天气回暖，反而比那时候更热，你却换上了黑色的长裤，而且还是宽松的版型。”

沈言希深深地看她一眼：“你一直在观察我？因为我父母的关系？”

何一清有些慌乱地摆了摆手，袋子跟着一晃一晃，她赶紧解释道：“不是的，我当时还不知道你……”

她忽然选择了沉默，半晌继续说道：“当时只是因为你在咱们年级很有名，我同学当时指着你在给我讲你的八卦而已。”

沈言希回想起了运动会时的模糊记忆，眼神恢复了些生气，她低低开口，音色清冽，如同弦琴一样动听：“对不起，误会你了。”

“好啦，一起去吃饭吧。”何一清摇了摇饭盒，一本正经道，“这可花了朕不少大洋呢！”

沈言希被她逗笑，无奈地摇摇头：“封建帝制和货币大洋共存的时刻，大清亡国的时候你去哪了？”

何一清看她认真反驳的眼神，仿佛接下来是要准备给自己补习一节历史课，连忙苦着脸往后退了几步：“快走吧，饿死我了。”

她率先走在前面，一边走路一边不时回头望望沈言希，却不催促她走快，只是就那样浅笑着站一会儿，等她们的距离又拉近，便又快步向前走一走。

这样走走停停，两个人终于走到了楼顶上的天台。

风势很大，何一清找到块背风的地方，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靠在砖瓦堆砌的墙上，就那样安静地等待着缓缓走来的沈言希，眼神清澈，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又仿佛什么都朦胧不清。

她不可能知道的……

那些事……那些事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更何况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沉迷侦探推理小说的高中生，她掩盖的那么好，连盘问的警察都全心认为她是无辜可怜的受害者……

沈言希瞳孔倏然收缩——她难道不是吗？

她坐在何一清旁边，稍稍侧头观察斑驳的墙，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已经开始掉漆，倒是上面用碳素笔或是圆珠笔写下的痕迹还留了下来，能隐隐辨认出来很多字。

何一清这瞅瞅那瞧瞧，忽然像是发现宝藏，惊呼道：“快看，你的名字在这里诶！”

沈言希凑过去看，是一行蓝色清晰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才写上了没几个星期。

喜欢，沈言希，LYK。

下面甚至还有类似楼层留言的方式，小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下面，有好奇写下字的人是谁，也有人怂恿那个人去追，还有人哀叹说沈言希这种高岭之花就不要做梦了吧。

沈言希没太听清何一清兴奋地逐条点评，有点走神地看着少女一张一合的红唇，像是受到蛊惑，越来越靠近那里。

那里到底是什么呢？

脑海里传来引诱的声音：是很美好的东西，去吧……

指甲扎入手心传来的尖锐疼痛将她唤醒，沈言希茫然了好久，才找到焦点，对准放大版的少女，可以看到何一清眼底毫无保留的关心和担忧。

“不好意思。”沈言希咬咬唇，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慌张。

她强行控制着自己如常吃完这顿午饭后，连忙和何一清分道扬镳，回到了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