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一

西牛贺洲，地处荒凉，寸寸焦土，终日不见阳光，故而妖孽横行。

一路往西，是片无边无涯的海，黑水滔滔，腥臭难闻。

世人皆称，无望之地。

这日西海翻腾，扬起万丈风波，似有物蠢蠢欲动，要破水而出。

岸上一众小妖竟齐齐俯身跪拜，口中念念有声：“上苍慈悲，蛟龙出世，西海吾王。”

刹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尾青紫蛟龙从海底直飞冲天，化为女相，妖冶绝美。

二

千里眼正在探测下界，忽见西海上方乌云厚罩，雷电异常，他皱眉掐指一算，惊喝：“不好，她回来了。”

即刻禀报天帝，不敢耽搁。

天帝大惊失色，连退数步，当年神庭与西海一战历经万难才险胜将妖王镇压，不过数百年光景，竟又卷土重来，且满身戾气更胜从前。

她最后一语，言犹在耳：“只要我心不死，势必将瑶姬夺回。”

瑶姬，天帝长女，已嫁作东海太子为妇，恩爱和美，宜室宜家。

三

天后闻讯赶来，手中捧了一朵九瓣金莲，含苞待放，娇艳欲滴。

天帝见此金莲犹见救星，不由用手轻抚莲瓣，低声叹道：“只是苦了这个孩儿。”

一个因孕一个果。

遂不迟疑，帝后二人，轻捏指尖，两滴精血融入莲根，顿时花开刹那，清净圣洁。

四

西牛贺洲不知何时多了一座翠山。

山间树木郁郁葱葱，百花齐放，更有一汪碧池荡漾。

碧水中央只亭亭玉立一枝莲花随风轻晃。

翠山周遭设下结界，法力低弱的小妖一旦靠近便如入仙障，迷途无返。

蛟龙敖烟并不动心，只这翠山挡了自己欲上天庭的路。

一路走，一路花开妖娆，仙音潺潺。

敖烟心下起疑，拔下金莲，须臾间，树木枯萎，百花凋谢，一切黯然销魂。

重重莲瓣间却藏着一个婴孩。

肤如凝脂，秀眉善目。

五

婴孩落地，见风即长，不消片刻，已如十六七岁娇俏少女模样。

着粉色素裙，双眼未睁，环抱四肢，粉嫩樱唇微微半启，清浅呼吸柔和匀匀。

不。

敖烟错愕半晌，这分明就是——

阿瑶。

一如千年前初相见。

她立在似白雪皑皑层层叠叠的云端，如梦似幻，衣袂轻飘，墨发微扬。

然后，回首一顾。

天地间万物不复，只剩一双她眸含秋水的眼。

只一眼，此爱应无穷。

那时，敖烟也非妖王。

她贵为龙女，血统高贵，统管五湖四海兼管人间兴云致雨。

不修仙不成佛不入魔，醉卧逍遥自在洒脱。

六

尔朱缓缓睁开眼，头顶苍穹晦暗阴森，身下土地焦黑。

还有一个，紫衫珠披，风华绝代的女子。

只她，凤眸半眯透出彻骨冰凉。

尔朱看见她，抿唇微笑。

这一笑，胜却繁花皎月，连敖烟都失神片刻。

你是谁，为何而来。

为你。

七

敖烟恍恍惚惚做下一梦。

梦里来的是前世与她父女关系的东海老龙王。

一口一句吾儿不要再执迷不悟，放下吧。

只有放下怨恨，放下情爱，放下执念，才有真正的大自在。

敖烟不语。

半晌才轻声问道，阿瑶可好。

老龙王幽幽叹气，你嫂嫂甚好。

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她与汝长兄是真心相爱。

敖烟长甲掐肉，疼痛难忍，偏仰头嗤鼻冷笑，

我不信，这都是你们欲降服我的谎言。

我要见阿瑶。

老龙王再叹气，天道之所在不容反抗，尔朱是为渡你而来，这是汝最后的机会。

八

西海与神庭势必再有一战。

敖烟披星戴月，跋山涉水，只为寻一把上古神器。

尔朱尾随身后，不紧不慢，耐着性子劝她，

龙三公主，万物皆有定数，反神者必被毁灭，然后重新轮回，铸造新的思想。

敖烟冷笑，这是你们神的终结，不是我的。

尔朱不懂，眨了眨眼。

她虽为天帝第九女，但修为浅薄，匆匆出世，灵识不足。

尚在金莲孕育之中时，她接受的都是大我之上的真谛，唯有无我忘我才能修成正果。

敖烟本不喜多言，但见她有张与阿瑶相似的脸，所以才又道，做神仙有什么好，无欲无求，不生不灭，像块石头。

尔朱沉默以对。

出世来，她见得最多的就是石头。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任人一推，才滚了几滚。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似悟出真理，兴奋地疾步上前，拉起敖烟的衣摆，指着羊肠小道，说，你看。

一条青石子铺成的路，漫漫延伸，再无尽头。

即便为颗石子，我也愿成为你的路。

九

敖烟冷冷寂寂看尔朱忙忙碌碌。

在西牛贺洲待得久了，她与一众小妖也成了相识。

帮矮个子的小妖精们爬到树上采摘果子，紫红的果浆染脏了她一身衣裙。

可她丝毫不介怀，笑得明媚张扬。

小妖们在她面前再不怯弱，高声问道，您将会是我们的妖后吗？

妖后？

那是什么。

尔朱不解，抬眼看向敖烟。

敖烟心烦意乱，挥鞭赶走了正满脸期待的众小妖们，垂眸冷声道，去洗了吧。

敖烟住处有眼温泉，水质清澈，袅袅烟雾弥漫。

尔朱心性单纯不懂避嫌，衣裙款款落地，腰肢轻摆，肌肤胜雪，如珠赛玉。

她已有副成熟女人的身子，高傲撩人，水珠顺着脖颈缓缓埋入隐密处。

敖烟侧身眺开视线，摸了摸腰间悬挂着的一方青玉长笛。

冷月阴森，透着妖孽的赤红。

她懒懒倚着残垣断壁，吹奏一曲凤求凰。

尔朱趴在温泉石岩边，侧耳倾听。

笛声悠扬冲上九天云霄，撕碎了风起云涌的漫漫长夜。

她漂亮吗？

尔朱忽然好奇发问。

谁？

我长姐。

真是个可怜的神仙，明明也为天女，可偏偏在妖界出世。

敖烟顿了顿，回答她，你虽与她长得七八分相似，但没有她一双璀璨夺目的眼。

尔朱噤声，将头缓缓沉入水底。

十

偶尔敖烟还是会想起数百年前与神庭那一战。

阿瑶身披霓虹晚霞，与自己的长兄即将完成大典。

她被众天兵天将围剿，被迫逼出真身，一条青紫蛟龙。

众神大惊，原来东海龙女的真身并非龙族，而是属于妖龙一族。

老龙王这才满脸羞愧，原来敖烟的母妃就是条修为极高的蛟龙。

所以她非龙非蛟，一直隐藏得极好。

天帝大仁，说只要龙三公主一心向道，摆脱心中欲念，也能修成真神。

敖烟冷笑，骄傲的仰起头，

不，我宁愿为妖也不要成神。

这一战，天昏地暗。

阿瑶始终没有站在她那边。

十一

尔朱从七嘴八舌的小妖们口中听到了这个故事。

类似于妖界传说一般伟大。

自神殿重管苍生万物，统领三界，凡妖皆被归在作恶一类。

即使被诛杀收伏也无妖敢做反抗。

唯有敖烟，一身傲骨。

十二

什么是欲。

放不下心中所想。

什么是爱。

……

敖烟沉默了。

十三

神可渡人？

是。

那为何你不渡己？

但求身负苦难，只为世人解脱。

敖烟笑了，背负我的业障，成就我的正道，这就是渡？

尔朱沉默了。

十四

西牛贺洲的边缘禁地有一片蔓蔓野草，正值深秋，点点萤火若星光烂漫。

尔朱还没见过满幕星辰，没有见过日升月落，就连细雨微尘对妖界来说也是奢望。世间有太多的美好，可是她只专注敖烟。

敖烟见她快乐得追逐萤火，忽而有丝怜爱。

不如从了她如何。

自己做得了妖还做不了神？

她席地而卧，宽大的黛紫衣袍有风盈袖，凛凛鼓动。

抬眼望天，好像自从尔朱来了后，愤恨怨念的确减轻了很多。

只是，依然情关难过。

尔朱也侧躺到她身旁，双瞳若银河清浅流动，让人恨不能溺死其中。

她问敖烟，什么是情爱？

敖烟伸手随意用指尖捕触一抹萤火，对她道，就如这萤火微光，虽短暂也永恒。

尔朱一知半解点了点头，忽然小声道，敖烟，我想更亲近你。

她还未回过神，尔朱那半点朱唇就欺了上来，挨着她，辗转磨蹭。

这真是本能。

敖烟本想拒绝她的手微顿，却忍不住贪恋这一丝美好，于是拥她入怀，翻身向上，加深了这个吻。

点点星光被纠缠的身影惊起，远远望去，美景天成。

十五

一念灭，一念起。

情爱存于天地，是顺理成章，是水到渠成。

她突然幡然醒悟。

对待阿瑶，是年少轻狂时的无妄纠缠，是自私占有。

是嫉妒催生的业障。

而尔朱如眼清泉涓涓细流，生生不息，永不止步。

惟愿她好，心才能安。

十六

敖烟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尔朱不停对她说，

人是个了，仙是个了，妖也是个了。

十七

众神齐举杯，祝龙三公主得真道，看破私情，从妖身修成真神，从此长生不灭。

众神再举杯，祝九公主出世第一难渡人就得圆满。

真像一个局。

敖烟一袭素色白衣，两袖清风，眉间一点精玉徒然有了高圣洁净的仙气。

尔朱与她几步相隔，也茫茫然举杯敬她。

用己私情换她大爱，原来是这般滋味。

敖烟随波逐流，端杯一饮而尽，却再不看她。

散席时，尔朱终忍不住，拉住她衣摆，问道，你放手了吗？

敖烟轻叹一气，似勘破红尘俗世，飘飘然回答她，没有拥有，何来放手？

惟你所愿，惟你所安，才是大爱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