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ter會做惡夢。

夢裡有火，有鄙夷的嘴臉和尖聲嘲弄。

她掙扎，她大聲怒罵，但鐵鍊緊縛於身，無從逃脫。

她總在凌晨清醒，不是驚醒——她甚至不能以驚醒逃脫火刑纏身的夢。只能在睜開眼睛後，咬牙切齒地瞪著迦勒底單調的天花板。

那不該是她的夢，她不是那該死也真死了的聖女。

但火焰銘刻在她的靈基，時時刻刻燒灼，提醒著她不過是被人厭棄的魔女。

是了，她不是聖女，從來不是。

Alter最近煩得要命，Master總愛派她上陣，這不打緊，讓魔物同樣死於火焰能使她愉快，只要身邊別是Ruler就好。她討厭Ruler，討厭到看見這個職階手上的力道就無法控制地重上幾分，她討厭那種Ruler身上特有的神聖氣息，堅定不移一心奉獻，尤其是那個Ruler，令人作噁到極點。

但偏偏被派到身邊的總是那個Ruler。其他人也就罷了，偏偏總是那個人，那個後世傳誦百年哀悼不已懷念不已的聖女貞德。

Alter還記得她初到迦勒底時聖女的表情，本來就夠蠢的一個人嚇得說不出話，看起來更蠢了，所以她勾出笑容，好心過頭地要聖女大人少固執些少在意些有的沒的，反正聖女大人可以當她這個卑劣的仿造品不存在，如同她將與聖女形同陌路。

她在聖女反應過來前昂首步出迦勒底的召喚室，吼了Master一起出來……她要迦勒底裡離聖女最遠的一間房。

但就算最遠的房間要到了，Master卻還是把她和聖女派到一塊兒，支支吾吾解釋這個特異點需要她的攻擊力，但太橫衝直撞的攻擊手法卻需要專司防禦的Servant在旁守護，排除職階相剋的問題，迦勒底裡只有聖女貞德。至於持盾的半從者，Master義正嚴詞地說瑪修不負責保護別人。

要不是Master解釋時聖女就在一旁，Alter打算直接燒了可恨的人類。

可聖女就在這裡，而Alter絕不願洩漏半分介意，所以她又走在Master前頭率先到了靈子轉移室。

於是Alter與聖女肩並肩，在森林中面對魔化的野獸。

Alter閉上眼睛，淺淺吸氣，屏除特異點裡腐化空氣中那縷帶點聖潔的清香。她舞著龍旗箭步衝出，鐵靴把聖女和泥地上的深深印子一起甩在後頭。

龍旗舞得如長槍，利劍喚來火焰，Alter沉浸在與血腥氣交雜焦味中，笑得越加猖狂，毫不在意野獸的爪擦過肩膀，只差一步就能拍下她整個腦袋。

「小心！」

偏偏有人在意。

討厭的香氣如風吹散血的味道，白色的軍旗為她隔開張著血盆大口的野獸，牢牢守在身前。

「多管閒事。」

Alter啐了一口，粗暴地把人擠開，揮手召出火焰，火焰纏上野獸的身，如同她夢裡永不停止的刑罰。

她扭頭轉向下一個目標，聖女沉默緊跟在後。

解決這一波的敵襲還要面對下一波，Alter全身濺上鮮血，聖女仍一身白盔耀眼。Alter咬緊牙根，憑什麼她夜夜在夢中備受折磨，神選的少女卻聖潔如昔？

煩死了。

連番的戰鬥直到太陽西沉，特異點還沒解決Master卻先一步困倦，持盾的亞從者堅持休息，體貼的聖女投下贊成票，Alter只能嫌棄人類果然孱弱。

配合人類的身體，Alter在離營火稍遠的地方找了棵樹靠著坐下，抱著龍旗休息。

不能睡覺。她提醒自己。睡了就會做夢。

入夜的森林安安靜靜，而Alter安安靜靜地看著營地那兒，Master靠著亞從者的肩膀睡下，聖女從Master帶著的行李中找來毯子，小心翼翼為Master蓋上，然後到營火的另外一邊。

聖女好像看了一眼她的方向。

只有一眼，在對上Alter的眼睛後立刻轉了回去。

Alter嘖了一聲。

人類為了恢復狀態而需要的睡眠時間太長，Alter不能放火燒森林也不能離營地太遠找事情打發時間，更不能緊盯營地變化，那兒的營火那兒的聖女太刺眼。窮極無聊之下只能閉著眼睛勉強休憩。

不能睡著。她又提醒自己一次。

夢裡有火，燒糊她的感官，燒毀她的抗拒，把鐵鍊熔進身體，烙上魔女的印記。

夢裡的火無邊無際，她縮緊身體。

破曉時分，Alter睜開眼睛。

聖女憂心忡忡的臉在面前放大。

Alter面無表情地握緊龍旗，往聖女砸去。

毫不設防的聖女被結結實實砸了一記，捂著腦袋退開幾步。

Alter瞧了一眼營地的方向，Master還爽爽靠著亞從者睡得正熟，她回頭瞪向揉腦袋的聖女。

「妳跑過來幹嘛？」她問，剛清醒的聲音比想像中嘶啞。

「本來想把睡著的Alter抱過去營地那邊，大家靠近一點比較安全。」聖女小心翼翼打量Alter神色，在Alter握著的龍旗的手又用力幾分時繃緊身體。「但Alter很不舒服的樣子，本來想把叫醒妳的，但怎麼叫都叫不醒……Alter做了惡夢嗎？」

Alter又揮出龍旗，這次揮空，努力忍住想燒人的衝動。

「誰說妳可以把我抱過去的啊！我也不需要妳叫醒！誰需要妳關心了啊！」

「我知道Alter不需要……」聖女眨眨眼睛。「但我和Alter現在是同伴了，我希望能和Alter好好相處。」

「沒有必要。」Alter深呼吸，她好想燒了這個女人。「說過了吧？我討厭妳妳也討厭我，我們忽視彼此就好。」

聖女沉默不語。Alter不想再管這個女人，大步走向營地，準備踢醒睡太爽的Master。

踢醒睡得太舒服讓她不爽Master這件事很重要，剛好能夠讓她忽視聖女在背後輕聲說就是沒辦法忽視Alter。

……啊、果然還是燒掉沒事亂組隊的Master好了。

這次的特異點在Alter更沉默更不留情的攻擊下迅速解決，預估傍晚才能結束的行程被硬生生提前到中午。只是Alter在看見聖杯碎片時猶豫了幾秒，她想著自己或許可以搶過萬能許願機的碎片，清除靈基上的夢魘。

但她沒有動手，她不想讓就在這裡的聖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樣的夢……在夢中重複接受不屬於她的火刑，她這個仿造品也當得太賤。

所以Master平安無事地帶她們靈子轉移回迦勒底，歡天喜地的Master說要來開慶功宴，亞從者和聖女附和，Alter扭頭就走。

她才不要和聖女一起開什麼鬼慶祝會。

Alter回到她在迦勒底那個偏遠的小房間。

說到小房間，不得不再多嫌棄Master幾次，她只是想住得離聖女越遠越好，但走廊上的Master尷尬地抓抓頭髮，說給了早來的聖女最大最好最熱鬧的地方，要是住得和其他Servant遠了很不方便——Alter也可以和聖女擠一間啊，反正房間很大還能增進感情彼此相親相愛？

然後Alter直接朝不聽人話的Master放出寶具，可惜被跟在旁邊的亞從者死命擋下……還被從召喚室出來的聖女目睹暴行，她咬牙就走，隨便挑了小房間住下。

房間只有床，和一張桌子與配套的椅子，真的寒酸得過分。幸好Alter的要求也不高，這兒不會有在整個迦勒底無論怎樣都能遇到的聖女。

Alter把龍旗丟到一邊，卸下盔甲和配劍，倒到床上，現在還太早，不到她被夢境強行拖上火刑台的時間，就這樣休息也挺好。

她在黑漆漆的房間裡不知道躺了多久，乏人問津的門板被規律地敲了三聲。

Alter扯過棉被，蓋住自己的頭。

門板又被敲了三下，和三下，再三下。

Alter摔開棉被，決定把來訪者烤成晚餐。

她把門開了一條縫隙，金光才傾瀉進來，她就砰地甩上門。

聖女的聲音在門那邊模模糊糊地喊她，喊Alter。

Alter瞪著門板，搞不懂那個聖女沒事跑到她門前做什麼，像以前一樣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無事不是很好？

她佇立在門前，豎起耳朵，仔細分辨隔著牆的模糊聲音，等門那邊的聖女自己走掉。

但聖女在門那頭絮絮叨叨，說這次能這麼快解決特異點都要謝謝Alter，說Alter沒了和大家一起吃大餐有點可惜，說替Alter拿了點食物過來，別餓著了。

Alter摸摸肚子，糾結半晌。在特異點沒吃多少，準備的乾糧幾乎都是給Master的——明明體力勞動的是她！回來後就直接把自己關回房間，雖然說英靈不會有餓死的問題，但也不能說不餓。

「……妳把東西放在門口就好。」她說，憑藉英靈超群的聽力等聖女放下她的晚餐然後離開的聲響。

但什麼都沒有，沒有放下餐盤的聲音，沒有離去的腳步聲，也沒有聖女囉嗦的碎念。

Alter手搭上門把，不敢開門也不敢走遠，怕錯過半點徵兆，但還是什麼都沒有，她猶疑著把耳朵貼上門板，外頭仍舊寧靜。

她開了門，一樣先小小拉出個縫，迦勒底暖色的燈光滲進沒開燈的房間，她把門再拉開一點。

半個餐盤擠了進來，還有聖女一半的笑臉。

Alter想把那張和自己有九成像卻笑得像蠢蛋的臉打出視線，但她怕連餐盤一起翻掉。

她接過餐盤在房間裡的這一端，但另一端的聖女沒有放手的意思。

「……放手，不然燒了妳。」

但萬人景仰的聖女朝她放了個真名識破，不太有把握地問Alter到底能不能一發寶具就收掉剋職？

Alter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在跳，氣的。

在她下定決心連晚餐一起燒之前，聖女繼續挑戰她的底線：「如果Alter不讓我進去的話，我就用神明裁決喔？Alter沒有對魔力，會直接被暈眩吧？」

「我總有一天要把妳燒成灰。」Alter咬牙切齒，把門開到最大。

聖女終於如願以償地進到Alter的房間，啪一聲開了燈。

Alter搶過她的晚餐，聖女鬆手時略帶歉意地笑笑，說：「抱歉，因為我沒有可以加熱的技能，所以可能有點涼了……Alter能自己加熱一下嗎？」

「會直接燒掉。」Alter瞪一眼微笑著的愚蠢聖女，拉了房間裡唯一一張椅子，就坐到桌前吃飯。

她放任聖女打量這個貧瘠的小房間，祈禱聖女不知何時變得過剩的好奇心滿足之後會識相離開，祈禱完後又回頭鄙視自己，一定是該死的聖女離得太近，才會忘記主根本不會實現任何願望。

直到Alter吃完——她還特地把吃飯速度放得很慢很慢，也吃得特別乾淨——聖女都沒有離開，反而擅自佔據了她的床，坐在那邊默默看著她。

「……妳到底想幹嘛？」Alter放棄無聲的對峙，這兒是她的房間，就算不認輸，拖久了虧的也是她。

「我想要和Alter好好相處。」聖女說得非常誠懇，假如忘記不久前才拿暈眩當威脅的話。

「沒有必要。」

「先不說我本來就想和Alter拉近關係……Master說因為這次特異點的效率很高，以後我們可能會常常一起組隊呢。」

「……我去燒了那混帳！」Alter往桌上用力砸一拳，猛地起身就要去找腦子裡不知道裝什麼的Master算帳。

才剛站起，全身就像觸電似地僵硬，腦袋暈呼呼的，全身無力。

聖女放了神明裁決。

Alter氣得罵不出話，毫無抵抗能力地被聖女攔腰抱起，被溫柔抱上床，被仔細蓋好被子。

聖女的萬年笑臉沒有歉意，理所當然到令人憤怒。

「剛剛Master還和很多人一起喝酒呢，就算是Alter，過去打Master也會反過來被圍毆的。」

聖女收拾了餐盤，關上燈。

「今天辛苦Alter了，請Alter早點休息吧，晚安。」

門被關上，把聖女最後的低語留在暗下來的房裡。

……希望妳不會再做惡夢，明天見。

「我明天一定要燒了妳，混帳聖女。」

已經恢復對身體的控制，但還是整個人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Alter咬牙喃喃，閉上眼睛。

這回一夜無夢。

Alter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無法分辨日夜，她軟在床上茫然地看著只要不開燈就黑漆漆的天花板，幾乎要閉眼再睡。

但她一閉上眼就立刻睜開，驚覺不同。

她居然會想睡覺。

她第一次醒了卻還想再睡，第一次清醒時全身沒有似有似無的灼痛感，第一次沒有做夢。

Alter撐起身體，坐在床上，思考昨夜和平日有什麼不同。

有聖女。

有來送晚餐的聖女。

有趁其不備放暈眩的聖女。

有替她蓋上被子，說晚安的聖女。

有輕聲說希望她別再做惡夢的聖女。

……該死。

假如夢魘是因為聖女的關係才消失的話，Alter寧願繼續做惡夢，誰要那傢伙幫忙啊。

如果要每天晚上被放暈眩才能安穩睡覺的話也太悽慘了吧，這比每天做惡夢還要悽慘吧！

不過等等如果聖女又出現在眼前的話，就不跟那混帳算帳了，當作睡了好覺的回報。當然，只有這次。下次那個混帳敢再放暈眩的話絕對要把她燒成灰。

Alter在一片黑暗中找到披風，隨意繫上，猶豫該先去食堂找點東西填肚子還是去找Master，她可沒忘記昨天聖女才說未來她們都要組隊。

Alter還是先去了食堂，昨天聖女拿來的那點食物早就被消化乾淨，就算吃東西不是必要，迦勒底的東西還是不吃白不吃。

與她預期的清冷不同，食堂熱熱鬧鬧，一夜好眠的後果就是錯過早餐一路睡到午餐，也罷，起碼看起來不會太奇怪。

Alter拿著餐點挑了角落坐下，一邊攪著咖哩飯，一邊旁觀亂七八糟的迦勒底日常，英格蘭的騎士王們坐成一排，旁邊疊起來的盤子高度可怕，清姬和靜謐又纏著Master不放，亞從者艱辛地阻止berserker接近，還要防範Assassin周身的毒，Master一如既往只會乾笑著毫無作為。

不只不聽人話還沒用。Alter在心裡評價。如果她是那個亞從者的話肯定放生沒用的Master，可以的話再拿盾砸Master的腦袋當被迫處理麻煩的報復。

她慢慢嚼著咖哩，眼角餘光掃過食堂，那個聖女不在這裡。

該說真好還是難得幸運，又不禁遺憾沒看到人就不能開寶具燒，在Master面前燒一次聖女不知道有沒有助於取消組隊計畫？

才這樣想著，主就證明她的運氣從沒好過。

「Alter！」

又驚又喜的聲音讓她繃緊身體，舉著湯匙的手僵在半空中。

同樣捧著咖哩的聖女出現在面前，擅自坐到對面。

「Alter怎麼了嗎？」聖女對Alter明顯慢下又僵直的動作困惑不已，慢了一拍才恍然大悟。「……不會用神明裁決的，請放心。」

「敢用一定會燒妳，絕對燒死妳。」Alter咬爛嘴裡嫩嫩的雞肉，從齒縫間又蹦出一個燒字。

聖女的手指輕微抽動，斟酌過後沒有再丟一次真名識破。

「Alter昨天睡得好嗎？」還是先拉家常，吃飯就該聊聊天。

Alter哼一聲當作回答，同樣可視為回答的還有停在午餐的視線，沒有像平常一樣怒目瞪視。

大概是睡得挺好。聖女滿意地想。

「以後我可以睡前都去找Alter說說話嗎？」

「不行。」雖然好像旁邊有聖女比較不容易做惡夢，但還是不行。Alter暫停進食。「我會跟Master申請換搭擋，不同意就燒到她同意為止。」

聖女為難地笑笑。「那我可能還要再和Alter打一場了，我很期待以後能繼續和Alter相處。」

Alter捏緊湯匙。「妳是有病嗎？誰會沒事想親近自己的仿作品？」

「Alter就是Alter喔。」聖女從自己那份咖哩裡挑了幾塊雞肉放進Alter碗裡。「因為Alter和我不一樣，才會想要了解和喜歡。」

「妳喜歡我幹嘛啊妳是自戀狂嗎！」Alter摔了湯匙，但對多出來的雞肉沒有意見。

「把自己當成另外一個我的Alter才是自戀狂吧。」聖女臉頰泛紅，替Alter把湯匙放好。

「誰說我喜歡妳的！」短暫英靈生涯中戀愛經驗零的Alter脹紅臉，不敢看同樣戀愛經驗零的聖女的藍眼睛。

「因為Alter每次都說要燒我卻都不會真的下手，但是說要燒Master就真的去燒了嘛……」聖女猶豫半晌，決定賣掉老在她耳邊鼓吹戀愛論害她也忍不住多想的那個人。「Master說Alter好像總是很在意我是怎麼看的，大概是因為喜歡我吧。」

「我去燒了那混帳！」

Alter在食堂裡吼出聲，本來沒人注意的小角落瞬間吸引所有目光。

緊接著她又全身僵直、無力又動彈不得。

「Alter……說過了不能在大家面前說要燒Master啦，場面會沒辦法收拾。」

再次放了神明裁決的聖女合掌道歉，說我把妳抱回我房間吧，會記得帶上咖哩飯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