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鄭蘭貞從少了嚴妍的夢中驚醒時,照見榻前月色融成一地水銀,悽悽惶惶地灑在她蒼白的臉上。
摸索床榻,感受到和指掌相同的徹骨冰冷,鄭蘭貞緩緩定神,繼而清楚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活著,就是一件極其冰冷殘酷的事。
喚侍女梳髻、更衣,又疏嬾倚在榻上。一雙黑水晶般的瞳仁閃爍著,其中看似藏著銀河,像在想著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想。
時間走過許久,才動了動發懶的身子,鄭蘭貞拉開門戶後不由瞇起雙眼,正是接近午時才有這般強烈的日光,這麼光亮真不適合像她如此黑暗的人啊!侍女見鄭蘭貞出戶連忙上前,低聲稟告朴廛主到來之事。
「她到多久了?」
「已有一個時辰。」
「她說不用稟報要靜候的是吧?」鄭蘭貞心想這人倒是心細,隨手斥退侍女,披了一件袿衣便走至戶外。
在庭院中,鄭蘭貞遠遠便望見那個有求於她的人。真是傻了!這麼熱的天氣不進去避暑,仍站在涼亭外,這麼愣愣的伸出掌心,是想要抓住陽光嗎?
「一個人最脆弱的就是後背。寧可身後抵住刀子,也不能將後背讓其他人看見,朴廛主竟會如此愚蠢。」
對方沒有回身,僅微微低首:「我相信夫人不會傷害我。」
「妳很有自信?」
「因為我對夫人還有利用價值,夫人不會捨棄一顆有用的棋子。」
「妳很清楚自己。」鄭蘭貞走至跟前,面對面望著對方。一身燦燦紅衣遮住了正午的陽光,就算抬頭,陽光也全墮落成龐大的漆黑。「朴阿烈──」
「小的前來向夫人稟告商廛的帳目。」低首、欠身,鄭蘭貞望見朴阿烈臉上抹上一抹微笑。
崔家人、朴氏女,世人皆傳言這是妖女蘭貞於漢陽中安插的兩把利刃,也唯有鄭蘭貞明白,這兩柄匕首有多難駕馭,一不留意,隨時可以劃開一條深長的血痕。
自從金圖鵬敗退、崔實當上六矣廛大房後,整個京畿道幾乎成為鄭蘭貞的金庫。她只要足夠資財可以享樂、可以憑弔,百姓們有何怨聲她充耳不聞──反正要解決這些問題的是尹然,她只須從百姓或是貴族中榨取自己所需。哄抬物價、高賣賤買,這是她獲取財富的方法,崔實以擴展商路的理由,對她的命令若即若離,徹底執行這些事的便成了朴阿烈。只要給予足夠的利益,朴阿烈就讓她用得順手、用得稱心。
「妳和崔實之間如何鬥爭我管不著,也沒打算支持誰。若真有實力,妳就把崔實鬥倒讓我瞧瞧。」
她第一眼就知道,寧願揹著惡名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人,絕不會有多普通。朴阿烈是個野心膨然的女子,能夠算計自己的情人,以一間藥廛換來偌大資財,現在甚至要鬥垮崔家。想到這裡她不免語意帶笑:「妳這麼做,崔今英聽到了會怎麼想?或者這是讓她前來找妳的方法之一?」
伏著身子的朴阿烈只一味展現自己的恭順。「此事和崔尚宮無關,朴氏商團要擴張,必然得和另一商團有所衝突。」
「所以當初朴家應該答應和崔實聯姻。」
「我不可能犧牲妹妹的幸福。」
「這就是了,我聽說朴阿烈能夠為自家弟妹犧牲任何人,當初也是這樣出賣崔今英的吧?阿烈,妳說說親手陷害心愛的人是什麼感覺?」有趣的傳聞她當然聽過多次,鄭蘭貞懷著惡意說出這段話,果不其然看見對方身子劇烈顫了一下──看來,這件事真的是朴阿烈的弱點。
「一開始愉悅,後來痛得想死。」良久,才聽見朴阿烈開口。聲音如陳年的凍土,字字漸趨生硬冰冷。「可是再一次,我還是只能做同樣的選擇。」
鄭蘭貞諷刺的笑了起來。
嚴妍死後,鄭蘭貞也對世間懷著極大的惡意,她痛恨自己百般聊賴的活著,為什麼不敢去死?!聽聞自己的呼吸聲她都想瞬間掐去,活著只成了一種要勝過尹然的方式,於是唯有看別人痛苦了,心裡才獲得慰藉。自己過得這麼不快樂,其他人也要一起墜入無間──看著朴阿烈,她心底的厭惡又更深一層。
明明是靠著背叛和出賣才得致成功,又裝得一副深情無悔,說到底,朴阿烈也是為了自己。既然這個女人這麼虛偽,她就撕下她虛偽的外衣,讓她認清自己吞噬欲望的醜陋模樣。
夏日如此燥熱,卻讓人覺得冷汗涔涔,一滴汗從額前落下,驚心動魄的摔裂在地。
「你們就是朴明基和朴明燮?」
眼前站著相貌相仿的兩名男子,鄭蘭貞斜倚榻上,姿態風流。「長得挺俊的,和你們姐姐有幾分像。」
「不知夫人請我們來有何事?」
「你們,想獲得巨大的成功嗎?」眼神在兩人臉上掃過一圈,鄭蘭貞冷冷勾起一抹笑。「數不盡的財富、滔天的權勢,甚至是……崔家商廛?」
右側男子抬起頭來,倒叫她看得清楚,其實和朴阿烈也沒這麼像。「無功不受碌,夫人想請我們朴氏幫什麼忙?」
「幫什麼……」鄭蘭貞拉長了音,語調詭異的上揚。「和朴氏無關,我想讓你們做我的入幕之賓。」
雙生子此刻心有靈犀,彼此驚詫的互看一眼。這時鄭蘭貞的話語又落了下來。
「我沒有打算聽到拒絕兩字,否則接下來就會和朴氏有關了。」
無趣的彎著手指,鄭蘭貞等待朴氏兄弟的答案,卻有人敢膽闖了進來。聽聞異口同聲的那句「姐姐」,鄭蘭貞冷笑一聲。「阿烈,原來是妳啊?」
明明眼底閃過一抹狠毒,朴阿烈卻極其恭敬的屈膝行禮。「夫人若有事直接傳召我就行,我這兩個不懂事的弟弟只會惹夫人生氣。」
鄭蘭貞笑意漸濃。「不會,我正看他們長得俊俏,想讓他們近身服侍我。」
「他們只是粗人,平日慣常商場上那些鄙陋技倆,怎入得了夫人的眼裡。」朴阿烈一個轉身,喝斥──「還不趕快退下!」
鄭蘭貞正起自己無骨的柳枝,語調陰惻惻的猶帶笑意。「阿烈妳把我要的人趕走了,我的府第是妳可以隨便發號施令的地方嗎!」
「小的知罪。」朴阿烈噗通一聲跪在她跟前,臉上一派赴死的毅然。「是小的平日太逾越,才惹得夫人不高興。夫人想要小的做什麼,小的絕對照做。」
「任何事情嗎?」鄭蘭貞一雙媚眼勾了過去。「那麼妳願意代替朴明基、朴明燮成為我的入幕之賓?」
朴阿烈一個磕頭。「小的願意。」
「我可有強迫於妳?」
「小的心甘情願。」
鄭蘭貞得勝似的大笑起來,全身又軟成一汪柔軟的春水,懶懶斜倚。她伸出腳尖,對著眼前臉色青白的女子說道:「那麼幫我把襪子脫了。」
朴阿烈跪行至前,先捧起鄭蘭貞右腳,動作輕柔的剝下羅襪。迨羅襪從腳尖上被完全剝卻,鄭蘭貞忽然一個發力,一腳正踢中朴阿烈心口,阿烈倒在地上,表情難堪。
「還有另外一只呢?以做為一個入幕之賓來說,妳現今的表現可真令人失望。」鄭蘭貞假裝無奈的輕嘆,威脅意味卻不言自明。
朴阿烈暗自深吸一口氣,再度爬行至鄭蘭貞面前,小心翼翼的捧起另一隻腳。
──她朴阿烈可以做任何最下賤的事,成為任何最下賤的人,可是那些這樣對她的人,以後將一個個付出代價!
鄭蘭貞看著朴阿烈露出了笑,神態明媚,她的笑聲如針一樣四射而出,那些充滿侮辱的笑意根根扎在朴阿烈心上。
這一刻,她知道自己恨極了鄭蘭貞!
鄭蘭貞只是想看朴阿烈痛苦的樣子,比起卑躬屈膝刻意諂媚的模樣好看多了。就像天下人都該害怕自己、討厭自己,稱她為「妖女蘭貞」,她想不出來這世上還有沒有喜歡她的人?不,不應該有,從嚴妍離開之後便也再沒有這樣的人。
雖然名為入幕之賓,但鄭蘭貞頂多只讓朴阿烈看她鞭打侍女,又或者半夜捧著水盆跪在她跟前,好等她清醒後梳洗──那只是她想折磨朴阿烈的方法,看她什麼時候會對自己忍不住而露出野心,這時候她就可以名正言順處理掉這個一直看不順眼的人。沒錯,她就只是偶然看朴阿烈看得不順眼了,是故想除去自己的左右手。
誰說她不會除去對自己有用的棋子?反正她早已趨近瘋顛,生無所戀。
「朴阿烈今日沒來嗎?」
聽聞還在藥廛,鄭蘭貞心血來潮的前往尋人,門口朴明基亦或朴明燮見著她來,剛要進舖便被喊住。「在這裡看好門,不要亂動。」
其實鄭蘭貞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此刻朴阿烈正在咒罵她,那麼事情很好處理,只要她粗暴的一聲令下即可。心情甚好的轉進內院,聞到一陣陣藥味,鄭蘭貞走進藥房,朴阿烈正背對著她,手上拿著秤桿正在抓量藥材份量。
細撫、慢撚,秤好劑量的藥材便落了鍋,鄭蘭貞看著那單薄的背影修長的手指,倒醒悟了朴阿烈的原職的確是醫女。「妳又背對我了。」
「夫人恕罪,藥方調配至一半,小的不便恭身迎接。」聽聞這聲音朴阿烈神情一滯,但手上動作依然照舊。
「醫女也可以調配藥方嗎?」下一刻鄭蘭貞恍然大悟。「是了,自從大長今的稱號一出,醫女的職權已提高不少,看來妳要好好感謝那個人才是。」
對方是故意要拿話來刺傷她!背對著陰魂不散的鄭蘭貞,朴阿烈終於可以不用掩飾自己的厭惡,看似揚起的嘴角藏了一絲惡毒。
「夫人知道徐長今最厲害的本事是什麼嗎?是她站對了邊,成為了王大妃的人,只要順從王大妃就能得到無比的榮光。長今是這樣,崔思蓮是這樣,就連……連天下人也是這樣。」夜半時分,朴阿烈聽過一個陌生的名字,鄭蘭貞喊著這名字時總是充滿惶恐不安,有一次甚至哭了。她便知道,這個名字足以殺傷鄭蘭貞。
沒想到對方輕輕笑了。「妳可曾想過我和尹然為什麼能坐上今天這地位?因為我們不會把自己的後背交給其他人,便沒有弱點……也許曾經有過,可是不存在了。就算妳說出那個名字,以為我會像妳一樣這麼容易被擊垮嗎?」
「朴阿烈,我怎麼可能把弱點交給妳?」鄭蘭貞步步走近,特意忽略對方身子一瞬間不自然的僵硬,朝著熱氣蒸騰的鍋子探看。「妳在煮什麼?」
朴阿烈一時間來不及收起臉上的複雜表情。「……補湯。朴家最小的弟弟末生從明國回來了,我想給他補補身子。」
「妳有五個弟妹,這個末生就是一直藏在明國,之前用來對付金圖鵬和崔實的暗棋嗎?」
朴阿烈點頭。當初她安排阿靜和阿元承接藥廛,讓明基和明燮進入金氏商團,最年幼也最聰明的末生自願跟隨其他商團前往明國,果真讓他掌握了朝鮮與明國的貿易。雖然崔實搶先末生一步,可是末生憑著在明國的經營,也有了自己的商路,更成了他們朴氏商團的中堅力量。
「妳有沒有想過,」鄭蘭貞冷冽的聲音如蛇一般滑過她的耳際。「如果有一天妳可以為崔今英煎一碗藥,妳會餵她喝什麼?」
她側頭看向鄭蘭貞,對方仍帶著可割傷人的笑容。是啊,她總是要破壞自己的好心情才肯罷休。
「問妳呢。」
「……我會端上一碗死藥。」
就算僅匆匆一瞥,已經印證了她的半生,崔今英是她這輩子靠得再近卻也無法得到的人。「若想融化一塊冰而讓烈火焚燒,早就註定什麼也得不到。不如一碗死藥,我可以讓時光永駐停留在擁有的一刻。」
鄭蘭貞聽了朴阿烈的回答,低頭撫著手背,垂下的目光就這麼墜回了過去。「我希望她喝下一碗忘川水,把什麼都忘記了,不記得任何人任何事情,不會說話也沒關係。我會豢養著她,把她供在最豪華的樓閣,就這麼照顧她一輩子。」
這個人也有這麼柔軟脆弱的語調?朴阿烈確信,鄭蘭貞至此刻真正想起了那個叫嚴妍的女人。
「那和死了沒有兩樣。」
「妳說得對。」鄭蘭貞又輕輕笑了起來,朴阿烈莫名的有些了悟。其實她和鄭蘭貞很像,不管答案是活著或是死了,都只彰顯她們無盡的恨意。
這晚朴阿烈為末生接風完,又回到蘭貞府第。
鄭蘭貞雖然是個陰晴不定的人,但依她的了解,今夜的鄭蘭貞定是周身籠上一層烏雲。方進門,果然聽見侍女被打罵的聲音。
她不是個多有善心的人,鄭蘭貞那些行為恫嚇不了她,侍女的哭喊也引不起她的同情,眼前最現實的莫過於鄭蘭貞扼住商市的咽喉,除了臣服朴阿烈別無他法。
鄭蘭貞教訓完,侍女頂著紅腫的臉頰不敢嚎出一聲,戰戰兢兢為其更衣,直到主子冷哼一聲後才敢退下,不知躲至哪個角落瑟瑟哭泣。
「今夜不用端著水盆,就跪在身邊侍寢吧。」
朴阿烈溫馴的跪坐床畔,直到鄭蘭貞睏去,那雙眼睛才漸漸點燃憎恨。無數的夜晚她總在研究,如果有把匕首,她要先從哪個位置刺進去?是咽喉、還是心口,或者一刀一刀慢慢凌遲?不過眼前人真是個妖女,羅衣底下透出的柔軟身段,讓人忍不住將衣裳往上拉起一些、又一些,直至見著近乎將月光凝結於其上的雪白肌理,如果在上頭留下一些痕跡會是什麼樣的?
她見著榻上的人眉頭漸漸深鎖,似乎正做著惡夢。這樣的場景她見過多次,這個名滿天下的妖女手上沾了多少鮮血,那些冤魂難道不會趁夜半前來糾纏?倏然,她聽見鄭蘭貞喊了一個禁忌的名字──
鄭蘭貞倏然驚醒,待慢慢適應眼前的光線後才緩下心跳,繼而看見跪坐一旁的朴阿烈。不知為何,怒氣徒生。
「妳什麼事也不用做,倒好。」
朴阿烈望見鄭蘭貞仍在發顫的右手,不著痕跡的收回視線。「夫人希望我做什麼?」
「妳不是最會服侍達官貴人嗎?金圖鵬被妳迷到命都快丟了,獻出半壁江山,我也想看看朴阿烈到底哪裡厲害……」腦海裡太多雜亂記憶奔沓,刷上了一層又一層鮮血,鄭蘭貞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知道自己必須說話,不管說什麼都好。
朴阿烈神情驟冷,抓住鄭蘭貞的手,傾身向前。鄭蘭貞聞到了一陣髮香,張狂放肆。
明明感受到暴雨將至,落在身上卻極其輕柔。輕攏慢撚抹復挑,手指划過的地方都被揉成了一灘春水,而她恣意於其上撥畫,或深或淺或入或出,一股股漣漪隨著輕吟擴散開來,朴阿烈俯在燙紅的耳廓旁低低說道:「夫人果真是天下第一妖女,當真……妖媚。」
鄭蘭貞沒有睜開眼睛,神情迷離而破碎,只在失了控制的輕吟裡喊出一個名字,最後喟然一聲嘆息。
晨曦方出,鄭蘭貞張開雙眼,身旁仍是一片冰冷。披衣出戶,便見著朴阿烈背對自己的身影。
陽光明明很溫暖,卻止步於她們跟前,在屋簷下一前一後站著的她們,融成了深不可見的漆黑。
就算有些事情木已成舟,她們的關係沒有更好也沒更壞,朴氏商團和崔氏商團的廝殺依舊,鄭蘭貞依然耗費民脂民膏供其享樂,彷彿所有的脆弱和溫柔都僅是夜裡的一場惡夢。
「隨我進宮吧,我想我們應該去氣氣崔思蓮了。」鄭蘭貞望著鏡台,可以看見鏡裡朴阿烈溫馴的臉龐,雖然一切都只是這個人野心的掩飾,但如同磨不亮的銅鏡又或者太明亮的妝,人總是需要一點偽裝的不是嗎?
「崔思蓮以為對尹然效忠,就可以鞏固崔家的地位,還沒問過我呢。」既然已經動了右手,鄭蘭貞也不介意再斬斷自己的左手,尤其是崔家想靠攏尹然,更是犯了她的大忌。
對鄭蘭貞來說,進出宮廷並沒什麼特別,她好心情的發出了一聲嗤笑,明顯嘲諷著落於身後的朴阿烈。「被罷除醫女職位後,妳再也沒進過宮了吧?宮廷裡可有什麼特別的回憶令妳難忘?」
「沒有。」朴阿烈自是知道這個回答不會讓人滿意,繼續說道:「我和崔尚宮一起的回憶,很少。」
而且我想珍惜的,被人棄若蔽屣;我原本遺忘的,卻被人刻在心底。朴阿烈至今想起,都覺得這是天大的諷刺。
「少得可憐是嗎?妳卻用自己的半生追尋著她。」
「因為那是沒有利益交集以前,第一個對我好的人。」朴阿烈不曉得自己為何如此坦然,能對著鄭蘭貞說出最原始的心情,這個沉溺在各種欲望漩渦裡的人會懂嗎?也許只是換來另一番嘲笑。
意外的,鄭蘭貞沒再接話,一路沉默的走到大妃殿,門外至密尚宮對其鞠禮。
「看來崔思蓮不在,今日讓妳失望了。」
朴阿烈望著鄭蘭貞徑自走入殿中,她於殿外低首垂候,將所有情緒深藏。
再後來,鄭蘭貞還是時常帶她出入宮廷,再將她置於殿外許久,這是某種責罰嗎?在看不見表情的暗處,朴阿烈不屑的笑了笑。
「最近妳頻繁造訪大妃殿,又有什麼看中的東西嗎?」
相較於尹然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鄭蘭貞單手支在桌上身軀柔若無骨,僅慵懶瞥向尹然一眼。「想和妳聊天。」
「想和妳聊嚴妍。」見對方不答話,鄭蘭貞自己接了下去。「如果我們今日沒有這般位置,尹然妳可曾想過,我們三個人會是什麼樣子?」
「或許嚴妍會出家,過著她一直嚮往的生活。我會去看她,為她跳舞、為她彈曲。」鄭蘭貞手指敲在桌上,神情含笑。「當她讀完書卷,我會調笑著窩進她的懷裡,嚴妍的懷抱總是有點冷冷的,像冬天落下的第一場雪……尹然,妳從來沒想過這些嗎?」
尹然仍端坐得像一口古井,對她所言沒有一絲波動。「妳已經活在一個虛妄的過去了。」
鄭蘭貞安靜下來,一雙眼睛怨毒的盯著尹然。
直到殿外傳來一聲通報。「大妃娘娘,落雪了。您要添衣嗎?」
「本宮不冷。」尹然毫不在意鄭蘭貞臉上神色,只平靜說道:「天冷了,妳早點回去吧。」
鄭蘭貞周身的寒氣比之戶外落雪毫不遜色,連行禮也無,徑自從尹然面前拂袖而去。
不論男子女子見其唯有兢兢業業拱身唯喏,天底也唯有一個鄭蘭貞能如此傲然,尹然也只將這種特權賦予鄭蘭貞。候於殿外的至密尚宮見鄭蘭貞出來,將心中疑問壓得更深,在她看來尹夫人的確太放肆了,娘娘怎麼任由這樣的人活到今日?
鄭蘭貞提早出來後沒看見人,直至過了小橋,才看見朴阿烈正立於涼亭之外,任雪打在伸出的手背上。
朴阿烈沒有拿開手,而是微微的笑了。怔怔望著那張側臉,鄭蘭貞從不曉得這個人會有除了虛偽、恭順之外的笑容,朴阿烈就這麼專心望著某處冰冷的地方,彷彿那裡藏著什麼溫暖──鄭蘭貞的心裡像被針刺了一下。
再走過去,鄭蘭貞到了朴阿烈背後。「妳就這麼喜歡嗎?」
在冷得徹骨的十二月,貞敬一品夫人浩浩蕩蕩的帶著家僕去松都遊賞。
是日風寒雪嚴,在如此酷寒的天氣下到底有何美景,值得勞師動眾、千里迢迢前往?縱有疑問,但沒有一個人敢問心情向來變換不定的鄭蘭貞。
一行人抵達松都瀑布,瀑布此刻早結成冰河,鄭蘭貞令人在此處舖上軟榻,斥退閒雜人等,她斜倚榻上望向眼前冰川。
「妳覺得這裡景色如何?」
朴阿烈立於身後,望著鄭蘭貞的背影。一時間猜不出對方問此話的用意,便說了個好聽的答案。「風景獨特。」
鄭蘭貞嗤笑兩聲,眼底逐漸迷離。「朴淵瀑布和黃真伊,是松都的兩道美景。嚴妍和我說過,她這輩子最欽羨的就是黃真伊,如果黃真伊在朴淵瀑布一舞,連她這麼冷淡的人也會震懾落淚……」
鄭蘭貞始終沒有轉過身來,只有時斷時續的敘述那些碎裂的過往,每段過去每個故事裡總有著嚴妍。像一片片摔碎的鏡子碎片,鄭蘭貞徒手拾起再徒手拼湊,她想拼出些什麼?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咚咚咚──寧靜夜晚忽然鼓噪起來。
「夫人,有群暴民已朝驛館這裡來,請您趕緊上車。」入睡的鄭蘭貞被侍女這番話驚醒,一頭烏黑長髮直墜地上。
已隱約能聽聞遠處傳來「誅殺妖女鄭蘭貞」的口號,鄭蘭貞臉色一白,起身時不自禁的想拉著身邊的人。「快跟我走。」
同樣剛被驚醒的朴阿烈,愣愣望著鄭蘭貞對她伸出的那隻手,卻沒有立刻握住。
鄭蘭貞看出對方剎那的猶疑,極快抽回手,朝外頭走出。
馬車如疾風般前行,一路上偶有火光閃過窗外,「誅殺妖女鄭蘭貞」的聲音沒有間斷過,鄭蘭貞身邊盡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也有難敵猴群的支絀感。
前方倏然響起號角聲,一隊人馬匆匆趕來。「我是開城留守南光烈,奉大妃娘娘懿旨前來剿亂,把這些亂黨全給我殺了!」
馬車外一陣輾壓與踐踏,「誅殺妖女鄭蘭貞」的聲音慢慢被鮮血和兵器所敉平,鄭蘭貞此時突兀的笑了起來。這笑聲又高亢又尖銳,而朴阿烈看到這個女人笑得軟下身子,俯在軟榻上時竟發出幾聲乾嚎。
其實鄭蘭貞僅僅想笑,笑自己荒誕的命運。她多想擺脫尹然,到頭來還是如嚴妍說的,她這輩子離不開尹然。她明明恨這個人恨入骨髓,卻發現這輩子全和尹然綁在一塊兒了!
鄭蘭貞回到京中,便入宮見了尹然。
還是那般無禮放肆的神態,鄭蘭貞一雙眼直睨著對方。「尹然,我很討厭妳。」
「我也不喜歡蘭貞妳。」尹然回望她,沒有給出任何違心的回答。「雖然我不喜歡妳,但有我在的一天,天下沒有人能夠動妳一根汗毛。」
「我真的,討厭妳。」
鄭蘭貞離開宮廷,沒有再往回看一眼。過去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不論曾經輕歌曼舞或是針鋒相向,有的人已成了飄散的雲煙,有的人走上神壇當一尊冰冷的雕像,而她──為什麼自己還活得這麼像個人?
返家後一拉開門,鄭蘭貞見著朴阿烈跪坐在房中,聽聞聲響後抬起臉來和她正面相望。
朴阿烈的妝容和表情是如此精緻,賞心悅目得讓她彎下身子,靠近對方耳畔低低的說:「阿烈,可否為我做一碗死藥?」
人生有些事,總該自己選擇。
死亡,或者為誰死亡,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也許是多年以後的事,但她不想像上次那般倉惶逃顧,若真的臨近終點,她也得是艷絕天下的妖女,死亡和美麗會在她身上同時綻放。
她想像著那個場景:如水銀般融成的一地月光,她神態安祥的飲下一碗死藥,或者她還會讚嘆一句,多美的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