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女儿的名字叫恩养
其一
(一)
第一次见她是初春时节。
彼时她作为插班生坐到我旁边,班主任嘱咐:她刚刚转校,你多照顾她。我点头应承,再回头见她朝我点点头,只温和地笑,便和和气气做同桌,彼此相安无事。
她虽爱笑,话却不很多。正适合你这呆子脾性,好友调笑道。我亦乐于此——话少的人我是很喜欢的,不用听太多无聊废话八卦诉苦,也不用绞尽脑汁维持安定和平——她让我感觉安心宁静,算是我见过的在这个年纪里不争不闹十分特别的一个人。
彼此上下课问好,离校时互道注意安全,偶尔约着顺路一块儿去学校街边小店喝一杯奶茶。她是很安静的人,走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常这么想。于是抬头满脸笑意,与她时时如是的微弯嘴角相成映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走向初秋。像极了我在窗边常看见的她走路的步伐,风在她脚边微微打着转,她清瘦的脸上是沉静若水的表情。我后来回忆起时总是这样想。
(二)
高中不变的真理是文理互补,两相帮扶。恰巧我对文字沉迷,她是外表看不出的理科才女。就正好将这舒服的同桌关系维持下去。
小城的冬季寒冷,呼呼的北风用力撕扯下高大樟树的叶子,一夜间不留情面赶走秋天,紧逼着女孩子们戴上厚厚围巾手套。没有了绿叶,姑娘们用五彩缤纷的纺织品给黯淡的寒冬簇出一朵又一朵花来。空气清冽,她鼻头被冻得通红。
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
我见她桌上草稿本记下诗句。问道,你也看顾贞观。她用手捂上鼻尖轻暖,唔。那模样像个怕冻的小孩子,我笑着将手里装了热水的瓶子递过去,你暖暖手。她连忙接下,微红脸上的笑容未被寒冷抹去半分光彩,谢谢你呀好同桌。我伸手拨开她被缠于眼上的一缕发,凝视她清澈双眼,触及皮肤冰凉,指尖却忽然被烫了似的,心有慌乱。
春天要到了。
(三)
我知道她好看。好友撺掇着要我帮他递情书两三回,隔壁班男生议论我也有耳闻。只是与我无关,这是清醒的现实,如果我没有动手打人的话。
当日有男生大声呼喊她名字,她躲藏不得只好出去应接。那男生跟她说着什么,激动得满脸通红,我看着她脸色一分分阴沉下去,心道不好,赶忙跟上怕出事。才到门边便听得一句气急败坏的咒骂:你妈是婊子你装什么清高、我是看得上你才追你……我冲出去一拳打翻他,你先回座位,我请求她。但是没来得及,下一秒那男生骂骂咧咧站起来,你是不是喜欢她、跟婊子玩?你也真够窝囊。一番混账话给自己的垃圾行径找了个愚蠢的理由,却是实实在在伤害了她。我没有犹豫便与他扭打起来。
鼻青脸肿地站在班主任面前,您让我多帮她。
之后受了批评和处分,但我心满意足,只遗憾没能阻止住风言风语肆意谣传。我们也不知为何而生分,或许那时候她与谁都如此,脸上再无笑容,沉默着度过高中最后一个年头。
对不起,毕业典礼上我对她说。抬头见她久违的笑意盈盈。
再见啦。她小声说,像在讲我们两个之间的一个秘密。
(四)
经年又见她。一起去吃晚饭。
你媳妇可好。她问。
还没有。
那女朋友漂亮吗,她转着手中酒杯笑问。
我单身。
她默然,低下头去不再问。
跟人约好了要再见啊。我没有失约,她不是也来了么。
我目光灼灼望着她。
她抬眉轻笑,小声一如我们之间又一个秘密一样说,我女儿的名字叫恩养。
这真是个好名字。
虽然我们之间不算好故事。
其二
(一)
你的户口有问题,不能继续在这里上学了,不然没法考试。妈妈边给我整理回老家的行李边回头对我这么说道。外公外婆的家离新学校有点远,所以我拜托了一个朋友让你借住在她家。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停下忙碌整理的手转身严肃地看着我,你以后就在阿姨家住,比较方便上学,周末再回外婆家。我寒暑假会接你过来,好不好?
好的。
于是我启程了,去往那个……“寄人篱下”之所。
路上的奔波让人提不起精神,妈妈带着我先回了趟老家,跟外公外婆在房间里谈了很久才出来。我在外婆家里放了一套寝具,又整理好刚分配给我的房间,差不多收拾妥当以后妈妈带我到了即将入住的阿姨家。原来阿姨是学校的老师,教师公寓楼的楼层不高,前有一排香樟后面是学生食堂,进了阿姨的家以后才发现房子并不宽敞,甚至还有点小。阿姨跟妈妈解释,家里房间不够,只能让我和她的女儿睡一个房间。她女儿才上初二,今天在补课所以晚上才能跟我见面,希望我作为大姐姐可以教给那个小朋友一些学习的好习惯。我点点头。接着就被领去教室上自习。
总之,妈妈终于把我扔下然后跑了。
我哭着被扶回房间的时候那个小朋友竟然已经睡了。同学打开灯,她穿着一套哆啦A梦的睡衣从被子里钻出来,有点慌张地问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同学解释“她太想家了,晚自习的时候就忍不住哭了”,把我扶到床边坐下抚着我的背,想让我缓一缓。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向她道了感谢便劝她回教室自习,也渐渐止住了眼泪。
刚收敛起莫名其妙的悲伤,想对她认真解释一番我哭泣的原因好显得不那么丢脸,后背就贴上了一只温热的手。
你别哭啦,她边说边轻拍着,不要太想家了,我妈妈人很好的,你可以用她手机给你妈妈打电话……嗯……我也会照顾你的。
我顿时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小朋友照顾我?
她又从客厅端过来一杯水递给我,这是给你准备的杯子,跟我的是一套哦。
我接过杯子,看见她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神情好像有点紧张,生怕我再哭似的。便站起来,“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刚才麻烦你了,要你照顾我这个大姐姐真是不好意思,你快去睡吧,别着凉了”,伸手摸了摸她额前有些凌乱的刘海,“杯子我很喜欢,你的睡衣很可爱。我去洗漱一下就来睡觉了,晚安”。她笑起来,“嗯,晚安”。
我在卫生间又没忍住眼泪,对着镜子哭得一塌糊涂。妈妈和爸爸早就想要离婚了,这次两个人突如其来的意志坚定才决定要送我回老家上学,她所说的各种借口根本就是在骗我。可是这样的话没办法跟任何人说。明天还有学要上,也不知道阿姨会怎样对我,小朋友的态度固然友善,可是始终不是我的亲人,况且她又怎么会知道父母之间关系出问题的痛苦,看她的样子就是一个单纯的小孩,我不可能对她敞开心扉。我叹了一口气,今天老师和同学抱着新奇的态度看待我,或探究或打量的眼神让我觉得一切重新开始不会很容易,高中毕竟是为了升学的,如果不能把成绩考好,再多的友善也是无用。听班主任介绍,我的新同桌似乎擅长语文,我的理科成绩应该还算不错,只希望能够跟他好好相处、互相取长补短吧。
(二)
第一次月考成绩还不错,可是还是因为知识上有生疏的地方而丢掉了一些不该丢的分。我把英语阅读练习册装进书包,同桌在等我弄好以后锁门。
“已经习惯了学校吧?你的理科好像很强的样子,这次考得很好,恭喜你”,一起下楼时他说道。
“谢谢,这一个月过得挺快的,不知不觉就考完了试。事情似乎都在慢慢步入正轨,还是得继续努力才行啊”,我对着他笑了笑,“那我回去了”。
他在路口向我挥手告别。
的确,这个月过的真的很快,跟小朋友相处得还行,阿姨人也很好,晚上会给我俩送来牛奶,每天睡前都会道一声晚安再帮我们关上房间的门。也许是小朋友太自觉,所以阿姨都不怎么管我们。我偶尔侧过头看小朋友在旁边书桌暖黄灯光下专注的神情,瞥见她消瘦但是认真的字迹,就觉得有种莫名的安心。初中课本根本不难嘛,我这么想着,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英语阅读,又觉得每个年龄段都有每个年龄段的作业和难题,我认为她的习题容易,未必她不觉得我做的题简单,这种走过一段路再回头朝还在走的人指指点点的做法实在愚笨又自大。可能是因为我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就见她看着我。
姐姐?
嗯……有不会做的题了吗?我来看看。
其实也就两步路的距离,我把椅子挪到她旁边。数学卷子上一道证明几何图形两个角的角度相等的题目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拿过草稿纸给她讲解证明步骤,她一边认真地点头一边用手指跟着我的笔在图形上划。讲完以后,她把写好的解题过程拿给我看,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钟,该睡觉了。我把书包整理好,躺在床上,却见她还在书桌前,有点抱歉地朝我笑了笑:“姐姐,我想再看一下这道题,把它彻底弄懂,你先睡吧。”她这么努力我当然说好。
不过灯光还是有点刺眼,我翻了个身。一道阴影从眼前覆盖下来。
“姐姐,我也是有灯亮着就睡不着觉。我用书包替你挡着点光,这样应该不会很刺眼了吧”。她还在专注地看题目,我却没那么困了。
我一直是一个人睡。有时候爸妈在客厅吵架,吵得我睡不着,他们却从来没想过会吵到我。偶尔跟妈妈一起睡,她在书桌前工作到很晚也从来不会帮我关掉头顶的灯。可是今天有人做了这样一件事,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体贴,一个比我小的人做到了。这当然只是件小事,却足以让我觉得温暖。再侧过脸细看她的眉眼,竟然觉得透着如水的温柔。小朋友,祝你也做个好梦。
(三)
阿姨有时周末会出差,之前她会交待小朋友买泡面填饱肚子,但是现在有了我,大概可以让她放心了。
那就麻烦你了,这两天的食材我已经买好放在冰箱里了,西红柿、鸡蛋、土豆、白菜、四季豆这些比较好炒的菜我放在二层了,下面还有饺子和肉,要是不嫌麻烦也可以自己尝试着做哦,或者你们晚上煮挂面吃吧,要么吃面包也行。
阿姨在门边换鞋。小朋友站在我旁边,很乖地点头,说:“有姐姐在你就放心吧,我会听话的”,我揽着她的肩膀,点头称是。
说来惭愧,其实我在家根本没有做过饭,所以切土豆的时候极其吃力,亏我还特别骄傲地问小朋友想吃土豆片还是土豆丝,结果切出来的,是土豆条。小朋友看着我切菜,手脚麻利地把西红柿洗了然后打鸡蛋。我差点被热油溅到,还是小朋友接过锅铲“姐姐我来吧”。鸡蛋液下锅,成饼状后炒开,盛到碗里备用;再倒油,西红柿下锅,翻炒加水焖一会儿,再把炒好的鸡蛋倒进去,加盐拌开,出锅。没糊还很香。饭桌上两个菜都是小朋友炒的,排骨汤是阿姨中午煲的,两人二菜一汤,夜色四合下小小的客厅显得有点温馨。
你竟然会做饭。我吃了一口西红柿鸡蛋,挺好吃的。
唔,爸爸以前炒菜的时候我老爱在旁边看,虽然没有亲手尝试过,但是学他的样子试一试好像成果也还不错噢。
咦对了,叔叔他……
爸爸不在了。所以你才没有见过他。病来如山倒,身体最要紧啦。要注意身体,努力学习。爸爸是这么跟我说的。
……对不起啊。
她笑了一下。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爸爸留下来的,我很想爸爸,爸爸也很爱我,妈妈也很爱我。没关系啦,现在不是还有你作伴吗。
我没什么可说,只能点头。这时候要是去握她的手就显得矫情了,我只能夸她晚饭做得真的很好吃,饭后主动洗碗。
听着卫生间里的水声,她在洗澡。我擦着锅里的碗想了很多。她不是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小孩,她是有分寸的,甚至可能比我更明白,那么叔叔去世的时候,她和阿姨是怎么过来的,她自己又是怎么过来的?这么想着竟然有点慌张,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面对她。她根本不是我原来想象的那样,只是个单纯而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我……想什么时候能抱一抱她,至少在我在她身边的时候,能帮她分担一点,教她解题也好,主动洗碗也好。她不是我,不是以前的我,以后也不会是现在的我。她会是,更好的人。
(四)
高中生的荷尔蒙释放起来是一大片轻云薄雾,到了我这里就是让我无语的愁云惨雾。班上的流言就算了,年级里竟然还惊起一阵风言风语,关于我的家庭,关于我父母,关于我自己。我从不觉得自己多有魅力,反而是越躲着越收敛就越引起有心人的兴趣,羡慕也好,爱慕也好,少年总是想一出是一出,随性而为,被沙子迷了眼还要怪路让他看不清,边咒骂边踩倒路边的野草,不吝于用戾气毁坏周身之物,伤得越狠越起兴致。
情书、表白抑或闹剧,一场场下来愈发使我贪恋夜晚书桌前短暂的安心,入梦时的安稳。还好同桌不变,他话少的性子让我有时会联想到别人。别人……小朋友会读纳兰容若的词集,某天晚上她把书扣在桌上,时而抬头看我时而低头写着什么。我任由她动作,等到她停下来才转头看她。
干什么好事了?我拿起她手下的那张纸。纸上一个干干净净的侧影,没想到她画画竟画得很好。
灯照着你很好看。她倒是坦诚。
嘴真甜。这画儿我收下啦。
她乐滋滋地翻开书继续读,我没有移开,而是跟她一起看了半小时的词,她在注释一栏写到的顾贞观划了横线,我就把那句词带到梦中。
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
草稿纸上不知何时被写下这一句。同桌见了问我是否也看顾贞观,我“唔”了一声。忽然发觉这是小朋友爱用的语气词。他好像还挺高兴的。
这么说来,他以为我爱顾贞观,却不知我其实看的是纳兰;我知道她看的是纳兰,却会不会有另一个人让她喜欢纳兰?顿觉索然无味。人与人之间的了解何其浅薄,一片掉落的羽毛可以让另一人追着满地跑,而真正压在其心上的石头却从未有人试图撬动过半分。他是如此,我就不是如此吗?
(五)
噩耗使人猝不及防。昨晚还好好睡在身边的呼吸平稳的人今天可能就离你而去,你与她分别才一小时,或两小时,或者其实你对她的关心一直都是浅尝辄止呢。
人生中的大事从来都发生在某个极普通的一天,一样的风,一样的云,一样的日头,甚至一样的笑容,过后却是长长久久的分离,永远也不可能再遇见的那种分离。许多人把这一天当成寻常的日子,该插科打诨还是插科打诨,该无理取闹还是无理取闹,因为他们不是我。错过没有收场的时候,我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那天晚上回去,是隔壁邻居把钥匙给我,让我别怕,今晚一个人睡,这家里出了事情。我一关上门就浑身发冷,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睛里冒出来。我知道。昨晚她就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叔叔的病遗传。病来如山倒,那是对于一个三十的人。同样的事情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呢?要命,真的是要了命。
我想过她不是我,她会成为更好的人。可是时间给我机会了,为什么不给她机会。
真是残忍。我的书桌上还放着她给我画的画儿,同睡的床上还有她牛奶沐浴露的小孩子气,脑海里其实一直都住着她温柔的侧脸和笑容。要注意身体,努力学习,曾经有一个温馨的夜晚她告诉我别人对她的期望。那么我能做的,至少是这一条吧。
多年以后,我在福利院见到与记忆中很像的一个侧影。很小的孩子,却给我那种感觉,工作人员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
她长的有点像你呢。
是吗?像我?我于是把她带回家,取名恩养。
我总觉得她像你,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