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三从楼上雅间出来的时候,林一正在问伙计,自己是生客还是熟客。
姜三眼神儿没那么好,只是模模糊糊看到林一的脸,心头动了动,靠在栏杆上看小伙计和她周旋,看到小伙计把新端的那碗面转手送到别的桌上,姜三眨眨眼,和无言慢慢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捡了就近的位子坐下。
林一笑得眉眼弯弯人畜无害,甚是好看,连带着她穿的那一身暗红都明亮了起来。
姜三没见过这么适合穿红色的人。也没见过为了两文钱计较这么久的人。
这执着的劲儿,倒和老头子有点像。姜三在心里冷笑,说不定还真是流落在外的女儿呢。
林一腰细腿长,就算被无言步步追着颇为狼狈,打起来还是非常赏心悦目。这个人就像她手里那把剑一样,就算待在剑鞘里,那股锋芒也藏不住。
姜三手上其实没有什么五百两黄金的活儿,她要做的事,无言都能帮她搞定。她甚至都没打算在无忧馆住下,只是恰好路过,来自己的店里吃个饭。
但她需要个由头留住林一。
能和无言过这么多招,林一身手算得上难得。五百两黄金换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非常划算。何况姜三最爱和只认钱的人打交道,没什么弯弯绕绕的情分要讲,干脆,也干净。
姜三其实不喜欢林一的长相,尤其不喜欢那双眼睛。好不好看,和喜不喜欢,实在是两回事。
但当林一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的时候,姜三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还是松了一下。
林一的手很烫,像刚倒好的那杯茶。
林一很后悔喝了那杯茶。
姜三当然没有在茶里加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茶是好茶,很值钱。杯子也是好杯子,很值钱。
但姜三不是个好人。
她姜三的茶是那么好喝的吗?她姜三的钱是那么好挣的吗?
是,也不是。
反正轮到林一,姜三的每一分钱,都难挣。
林一在无忧馆住了六个晚上,摆了五天的擂台,打了四天半的架。
姜三小姐长得美丽动人,温婉可亲。不会武功,却偏偏有个和模样不甚相符的爱好——喜欢看别人打架。
尤其喜欢看林一被人打。
其实林一倒未必真的会被打。无忧馆虽然人来人往三六九等都有,但能和林一结结实实过上几招的,还真没多少。
但她一向不喜欢用动手的方式解决问题。何况是这种根本没有意义的架,自然更不想打。
所以一开始姜三提出摆擂台的要求,林一的内心和身体都是拒绝的。
“不打行不行啊。”
“不行。”
“不是,这万一搞出人命算谁的?再把官府招来。你也没说是让我干这种活儿啊。”
“一百两。”
林一叹气,“不是钱的问题。”
“二百两。”
林一咬了咬牙,“有这么多钱拿出来大家一起吃一顿多好,”
“三百两。每天。另外打擂台的这几天,我都会在城东设粥棚接济流民,你每赢一场,我就向慈育堂捐一两银子。”
林一难以置信地看着喝茶的姜三,“你怎么知道……”
打蛇打七寸。
林一虽然爱钱又抠门,但她却很穷。因为她的钱都拿去救济比她更穷的人了。
从小到大,唯有救济穷人的时候,林一才会大把大把往外掏银子。
当然,不要以为她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大英雄,因为大英雄救济穷人,是没有私心的。但林一救济穷人,却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不过那是后话。此刻的林一听闻姜三这么说,顿时精神百倍。姜三冲她挑了挑眉,“打吗。”
林一脸上浮现亢奋的笑容,“不是我小看人,就那堆混饭吃的,给我一个上午,不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我林字颠倒过来写。”
林一很庆幸自己没说是上下颠倒,还是左右颠倒。因为姜三很显然,是奔着累死林一的架势搞的。
姜三小姐财大气粗,擂台盖得大,几乎把无忧馆前的官道占满了。大红绸子大红灯笼,第一天开台前,还放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的鞭炮,好不热闹。
只要站上擂台,就有十两银子的彩头。和林一过到五招,二十两。十招,五十两。如果打赢了林一,白银变黄金,数字再翻一番。
万恶的有钱人啊。林一心里暗暗叫苦。
无忧馆前人头攒动,林一在擂台上累成一条傻狗。不断有人被扔下去,也不断有人站上来。毕竟十两银子,可以买好多好多碗阳春面了。
前面说过,无忧馆三六九等什么人都有,使下作手段的亡命徒也不少。规则声明不许用毒,却没说不能用暗器。而暗器基本上都是淬了毒的。
所以这条等于白说。
林一上台前,姜三递给她一粒药,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像山楂。
“这什么啊?”
“毒药。”
林一惊恐地看了姜三一眼,转身就去抠喉咙,一旁的无言看到,恶心地别过了头。
“的解药。”
林一扶着柱子吐了好几口酸水,姜三才缓缓说了这一句,“我一个朋友的方子,吃了可解百毒,药效三个时辰。每次上台前吃一颗,有备无患。”
“您老人家一次说完会累死吗???”林一愤怒 地瞪着姜三,对方脸上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笑容。
她就没有别的表情?
林一翻了翻白眼准备上台,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转了回来。“你说这药可解百毒,意思是所有毒都可以解,还是,只能解一百种毒?”
姜三没有理她。
不过林一在第五天找到了答案。
因为第一百零一种毒出现了。
那天中午快休息的时候,站上来一个姑娘,文文弱弱,一点不像习武之人。林一以为又是个来混彩头的,加上姑娘笑得楚楚动人,过招时便没那么认真。
于是林一就输了。
不仅输了,还昏了过去。
姑娘用的刀很普通,用的毒针,看起来也很普通。所以毒针扎到小腹上的时候,林一也只是随手拔出来,钉到一旁的柱子上。
但随之而来的疼,却是林一完全没料到的。
像所有内脏都被人攥在一起,然后一点点,一点点使劲揪起来,钻心噬骨的疼,让林一连骂娘的心思都没有。林一又强撑着一会儿,对方的刀偏了几分刺到她的左肩,她才“咣当”一声倒在台上,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姜三是有别的表情的。
她看到姜三皱眉了。
无言察觉到不对劲儿的时候,姜三正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擂台摆了这些天,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姜三看着台上累成傻狗的林一,心里莫名有些得意,叮嘱无言留意了几个表现还算不错的,列在考察名单里。
不管什么年代,人才总是比钱财更有升值潜力。何况姜三根本就不缺钱。
无言轻轻碰了碰茶杯,姜三睁了眼,无言便示意她看向擂台。姜三虽然没有武功,却什么都懂,自然看得出那姑娘身手不过平平。但林一每一招都接的艰难,这就有问题了。姜三本打算让无言过去看看,想了想,还是起身和无言一起走到擂台边上。
再走十步,她就能碰到擂台旁垂下来的大红绸子。
鲜艳,柔软,泛着光泽,像林一倒下时胸前洇开的红。
姜三皱了皱眉。这么没用吗。
林一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在太阳下一板一眼地练剑。太阳很大,剑很重,蝉鸣声聒噪得她耳朵疼。那个人就站在她身边,说,这么简单都学不会,真没用。
声音是冷的,手也是冷的。那人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练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突然下了雪,她跑进屋子里,就着剑炉的火暖手,炭火劈啪作响,那人仔细打磨着淬好火的剑胚,偶尔抬起头看她一眼,脸被炉火映得通红。她觉得自己喝醉了。那个人也喝醉了,握着她的手不停说对不起。
那人好多年没有握过她的手了。
那双手不再冰冷,而是烧人的灼热,像刚出炉的剑,皮肉稍微碰上一点就会滋啦作响。
林一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一点点下沉,在巨大的剑炉里被火包裹着,火焰疯狂撕扯着她的一切,像要把她彻底熔在这里,连骨头渣都不剩。
原来这么疼的吗。那些剑,原来要经历这样的痛苦才能成为无往而不利的兵器。
林一认命般地苦笑,眼泪却没有在冒头的瞬间被蒸发。那股凉意从眼边蔓延开来,然后是脸,胳膊,整个身体。
周围的一切都清净了。没有火,也没有冰。只有水。
被汗水浸透的衣料紧紧黏在身上,林一知道自己醒过来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完全陌生的人。
一旁站着个打盹儿的小丫头,发髻上的蝴蝶结一颤一颤,林一强撑着坐起来,憋了会儿笑,开口却一阵咳嗽。
小丫头被惊醒,看了林一一眼就赶忙跪下,嘴里不住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林一咳了好半天都没缓过来,朝小丫头连连摆手,对方这才反应过来,近身给她捶背顺气。
好不容易咳嗽止住,林一正想开口安抚一下她,却听到门外哗啦啦一片请安的声音。那小丫头惊恐地移开了手又跪下,只不过这次不是朝着林一,而是朝着进门的人。
跪来跪去的,她是有多可怕。
林一看着依旧笑容浅淡的姜三,心里这么想着,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谢谢。她就是再傻,也不至于一开口就损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过姜三似乎没有放过她的打算。
姜三挥手屏退了小丫头,那丫头退下时便担忧地看了看林一。林一朝她微微点头,被姜三看到了,也多看了那丫头几眼。
“怎么,吃一次亏还不够?”
林一懒得跟她斗嘴,接过无言递来的药,声音还有些发虚,“这是哪儿?”
“我一个朋友的地方。”
林一“哦”了一声,皱眉安静地喝药。她喝得很慢,觉得自己的胃和大脑,都被这药味紧紧占据了。
真苦啊。
“你是不是以为,她是冲着我来的。”
林一的勺子顿了下,抿了抿嘴。
用毒的姑娘身手很普通,甚至是平均水平以下的普通——只不过匆忙练了几天,拿个样子唬唬人而已,但毒却厉害得紧。
姜三的药是好东西,过去四天她几乎和正路邪道各家的暗器都打了遍交道,身上虽然挂了彩,却没什么大反应。连这药都解不了的毒,想必甚是难得了。
林一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没有杀过人放过火,也没有强抢过哪家的女儿,谁会用这么珍贵的东西要她的命呢。答案太简单了,因为对方的目标不是林一。
但姜三不说,她自然也不想问。行走江湖,谁没有点故事呢,她和姜三不过是交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我替你挡了祸害,你也救了我一命,两清了。”
姜三摇了摇头,“是你欠我一命。”
林一心里一惊,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姜三唇边的笑意重了些。
“林一,你师父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