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时候，毛利兰把手里的书和笔放下，说要回侦探事务所偷偷看一眼情况如何了，她刚一离开，工藤新一就露出了江户川柯南的神情。

从心理层面上来说，江户川柯南比工藤新一还要成熟。在身体被缩小期间，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无力和鲁莽，看见了无数程序正义的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现在这个身份永远地成为了过去，但他获得的这些东西却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令他变得和从前不同。

江户川柯南之于工藤新一来说是如此，灰原哀之于宫野志保来说也是如此，所以志保十分能理解这种转变发生的过程以及它带给人的影响之深重。

“宫野。”他以一种仿佛要宣布“我杀了人”的严肃开了口，“你不会真的想去当医生吧？”

既然工藤新一这么说了，就代表他认为这其中有问题，不过宫野志保从自己的角度放眼望去，并没有看到问题所在。于是她挑起眉毛，以一贯的傲慢态度反问：“有问题吗？”

“当然有啊。”工藤新一敲了敲桌面，那神情就好像是宫野志保真的没看见一头站在屋子里的大象似的，“你要是真的想从事医学方面的工作，而且还积极地付诸行动，公安那边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啊，如果不是工藤提起来，我都忘了还有这些事了。宫野志保想道。只要没人提起，没人去揭疮疤，人总会飞快地忘记过往的痛苦和不愉快的。

“我不想再做心理测试了。”她用上齿咬了咬下唇，冒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抱怨。

“稍微忍耐一下吧。只要小心应付，别太敷衍他们，他们也就不会为难你的。”

“你还真了解。听你的口气，是准备去当他们的同事吗，大侦探？”

“那还是算了，我不适合做有上司的工作。”

“你对自己的定位真是相当清晰。”志保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地掩盖住话语中透露出的羡慕。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独立存在过，从被组织带走的那一刻起，就只是父母戛然而止的人生故事一个拙劣的续篇罢了。

接受组织的一切安排，听从命令延续父母的研究，这一切是为了自己的存活，也是为了姐姐的安全，层层枷锁的桎梏之下，宫野志保实在难以找到能容得下自我的空间。

如今想来，当初之所以能和工藤新一达成互相信赖的合作关系，就是因为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那股令她羡慕不已的热情吧。

宫野志保又想到了毛利兰。这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近来她被“毛利兰”相关的事情打断思路的次数越来越多，上一个如此固执地萦绕在她脑海中怎么都赶不走的东西还是某电视广告歌的旋律。

一开始宫野志保偷偷地以为毛利兰和自己是一类人，都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的可怜又可悲的家伙。

她擅自揣测着毛利兰的生活——后来她回想，这种揣测是带有一点恶意的，不过这份恶意的根本目的是把毛利兰拉到一个与她更接近的位置。

在父母、老师、同学、朋友和青梅竹马的眼中都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女孩，但形容她的时候仿佛就只有“好”这样空泛又缺乏特色的词汇能够派上用场，硬要给她贴上与众不同的标签，恐怕也只有“滥好人”、“勤俭持家”和“空手道”之类的可用吧。

然而，毛利兰是那么鲜明地存在着……

浓烈的漆黑也好，无瑕的纯白也好，宫野志保都无法去拥有，她感觉自己灰暗的人生一直依附于外物而存在，现在外物崩塌消散，她便寻找不到自我了。

“对你来说，那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对方虽然是公安指派来的，但毕竟是个普通的心理医生，没有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也没有准备专业的测谎仪器。

宫野志保面无表情地看着墙角，假装自己在思考问题的答案，其实是在思考要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说谎。她确信对方看不穿她的谎言——她的演技可是奥斯卡奖得主亲传的，而且她个人认为仅仅一个奥斯卡小金人完全无法概括这位影后的演技。

说起来，是谁先开始叫贝尔摩德“千面魔女”的？这个称号的诞生是因为同伴的夸赞还是因为敌人的畏惧？

沉浸在思考中的宫野志保忘了还有人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心理医生不动声色地出言催促：“不用紧张，随便说说你的看法就好。”

说实话吗？说实话吧。

“容身之处。”在对方略带惊讶的眼神中，宫野志保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那个组织是我的容身之处。”

这是宫野志保最真实的感受。

心理医生之所以觉得这个答案难以理解，大概是因为她手中的那份报告上写着与事实有很大出入的答案吧。

宫野志保，因为父母的关系从小就被组织养育，长大之后虽然厌恶组织，却因为姐姐被胁迫为人质而不得不为组织工作。组织的某次行动之中，其姐姐为了争取脱离组织的机会而去世了，宫野志保也因此开始反抗组织，逃亡后寻求了高中生侦探工藤新一的帮助，在剿灭组织的行动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严格来说每句话都符合事实，但如果是对事件的细节了如指掌的当事人来看这份报告，就会感觉到每句话似乎都不太对劲。

和她平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她并非对工藤新一挂在嘴边的信条“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嗤之以鼻，恰恰相反，志保是同意“真相只有一个”这个观点的——但“事实”就不一定了。

心理医生手中报告的主体部分是由工藤新一编纂的，他十分满意地将自己的作品交到志保手中，并告诉她被询问时在此基础上进行发挥就好。宫野志保细看那份看似什么都对，却又哪里都不太对的“事实叙述”，第一反应便是哈哈大笑。

“太荒唐了。说得好像我是个幡然醒悟弃暗投明的大好人。”她抖了抖那摞稿纸，“看来你也遗传到了不少小说家的天分。”

这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吧，看似是客观冷静的叙述，其实一直在不着痕迹地把事情引向对宫野志保有利的方向——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不偏离事实的基础上。

从妹妹懂事起，宫野明美就在不断地提起那个话题：脱离组织。

宫野明美是非常认真的，她预备不惜一切代价把妹妹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救出来，然而她能感觉到妹妹并不是那么热衷于此，每当她提起相关的话题，志保就只是淡淡的回应，甚至是略带敷衍地转变话题。

这种敷衍让宫野明美感到恐慌。她和志保是亲密无间的姐妹，但她们之间也隔着一道鸿沟，那是在普通社会长大的宫野明美和被组织培养长大的宫野志保之间必然会有的鸿沟，她确信志保不会出卖这些谈话的内容，却不知道这种敷衍产生的理由是什么。

是害怕吗？害怕无法完全脱离，害怕会在事后遭到报复，根据组织的行事作风来看，这样的忧虑是合理的。然而如果真是如此，志保一定会不停地劝说她放弃这些脱离组织的想法，而不是表现出暧昧不明的态度。

就像是在逃避一样。

是逃避，不是逃跑——选择逃跑也是需要勇气的，而宫野志保缺乏这能令她下定决心改变人生的勇气。

她在设备齐全、资金齐全的地下实验室里尽情发挥着才华，虽然是被迫继承母亲的事业，但她从来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抵触，只要认真地将研究推进下去，就可以保证自己和姐姐的生命安全，在组织允许的范围内可以随意和姐姐见面，忙里偷闲地过上几小时普通人的生活。

宫野志保当然不觉得这种生活就是她想要的，但她觉得这就是她所能争取到的最好，而姐姐口中的脱离计划就好像是一条细线垂到深渊下，她并不会想要冒风险去爬。

这样就好了。她从这种生活里获得的快乐足够她去忍受痛苦了。

她祈祷，祈祷生活能够就这么持续下去……然后终于，她被剥夺了用以逃避的容身之所，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所有可能性的大门都在她眼前轰然关上，只余下一条路，通向死亡。

志保并未能真正重现母亲所制作的梦幻之药。实验期的APTX4869是事后可以毫无痕迹的致死毒药，这适用于暗杀的特性掩盖了它真正的使命，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被手铐铐住等待死亡的宫野志保，就只是想利用这把自己亲手打磨的利刃，对组织作出最后的反抗罢了。

虽然是无力到有些滑稽的反抗。

在仿佛骨头要被烧化的剧烈痛楚之中，宫野志保发现自己的手能够从手铐中抽出了。和陷入不可置信的工藤新一不同，她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那只变回了幼崽状态的小白鼠，还有工藤宅里那几个莫名空掉的纸箱。

同样的情况——或者说，同样的奇迹降临在了她身上，她没有死，恰恰相反，她重获新生。

再过一会儿，琴酒和伏特加就会折返到那间屋子里去，他们会发现她从那个没有出口的房间里凭空消失了。宫野志保不会天真到觉得组织会就此认定她死亡，但她确信她亲手创造的奇迹短时间内不会被猜透，至少此时此刻，她获得了自由。

路边在弃犬在雨中发出低吠，宫野志保从这近乎呜咽的声音中获得了某种慰藉。啊啊，你也是从残酷的主人身边逃离的吗？你内心是否也和我一样，希望一切都不曾改变过，甚至想要回到那黑暗窒息的牢笼里去，因为没有别的容身之处了。

因为这世上没有为你我准备好的位置。

我自由了。宫野志保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城市里的雨水和属于都市的混浊气味混杂在一起，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宫野明美拼上了性命去帮她争取的东西。

该走了，该走了，行色匆匆的人群时不时投来探询的目光，还未得到灰原哀这个名字的灰原哀在瓢泼大雨中开始了仓皇逃窜，她已失去了容身之处，还有谁会接纳她呢？

在工藤新一把国际象棋的棋子倒转放置的时候，宫野志保从他身上看到了能够重建被倾覆的生活的力量。是的，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能看上去没心没肺地和小学生玩侦探游戏吧，失去了身份的工藤新一选择了面对江户川柯南的生活，并且挣扎着闯出一条生路来。

那一定需要莫大的勇气。宫野志保断定。而我不过是个与众生无异的胆小鬼。

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忍受——忍受生活。

宫野志保忽然顿悟，为什么她对毛利兰的感情会如此难以界定。一方面她肯定这必然是能被称为爱情的情感，一方面却又缺乏沉浸在恋爱中的人应当有的进取心。

不是因为她的心理有什么阴暗扭曲异于常人之处，也不是因为她的理智防线强悍到了可以遏制住“恋慕有男朋友的人”这个行为……

只是因为她是个胆小鬼罢了。

不需要有改变了，不需要再前进了，宫野志保向名为梅菲斯特的魔鬼发出请求：停一停吧！

思绪从回忆中归返，宫野志保偷偷让目光从书的上切口处溜过，看向了毛利兰。

然后，天使会来用爱火将我的灵魂拯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