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吩咐梨衣把柳真言送出门,萧泷便急匆匆地往外赶,还不忘低声责问萧则。
“让你守着她,怎么让她到处乱走,弄丢了怎么是好。”
又任性地埋怨起沈焰君来。
“哪天来不好,偏偏这天,哪里不好去,偏偏撞见圣上!也不知道她知道了没…她总不会没半点分寸…”
萧则跟着身后,听着萧泷絮絮叨叨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心里觉得好笑,嘴里哪敢分辩半句。
西厢房里倒是一派和睦的景象。
沈红莺见萧泷来了,将轮椅转了个方向,沈焰君在轮椅上深深躬下头去朝萧泷行礼。
“见过女公子。”
萧泷扫了一眼两人,见她们皆无异样,一副没认出李铎的样子。
萧泷转头看李铎在榻间正坐,一身宝蓝胡服勒出纤瘦的身形,秀挺的身姿乍看之下像才发育的舞象少年,总是故作老成抿起的唇角此刻微微翘起,小巧的酒窝漾着纯纯涩涩的笑意,在她眼里全然是少女的模样。
只要见过李铎女装模样的人,她不信沈焰君看不出来。
不知以沈焰君来看她们是什么关系,一个奇异的念头冲上萧泷的脑海。
萧泷故意轻佻地走到李铎身前,弯腰亲昵地点了点那脸颊上浅浅的酒窝。
“和沈行首聊什么这么高兴?”
李铎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拉着萧泷坐下。
“沈行首正在讲有趣的事,梓桐也来听听。”
两人平日亲昵惯了,这寻常的动作,看在沈焰君眼里,已是大大的越界。
她早已认出这位小公子是红帐会带着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侍女乍然出现,还被萧泷一掷千金的李明念。
眼看两人亲昵地贴到一处坐,又想起萧泷的风流名声,不由得把这两桩事揉作一处。
若两人真是那种关系,也就不难解释为何李明念会突然出现,还被萧泷赠梳定情的韵事了。
李明念当时那样为难,还把玳瑁梳随手给自己,莫非是赌气?
想到此,沈焰君心里暗道一句“不好”。
只听得萧泷随口说道。
“沈行首可不仅是东市的行首,还是富甲天下的大商贾,她有个宝库收纳了天下的奇珍异宝,定然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沈焰君听萧泷提起宝库,定然是知道了玳瑁梳在自己手里,萧泷要是因此怪罪自己,岂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不等她有所表态,李铎微笑着拍了拍萧泷的手。
“沈行首在说东西通商的好处。沈行首的商队也惠及河西,你也听听。”
沈焰君正觉为难,见李铎替她说话解围,连忙客气地说道。
“河西乃萧公子祖业,在下怎敢班门弄斧,还是算了吧。”
萧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始终恭敬地微垂着头,放松了语气,柔声说道。
“沈行首于河西屯垦有大功,连我也有耳闻,不必谦虚。”
沈焰君原本和李铎闲话,无非说些自家商队通商的故事,听萧泷提起屯垦之事,不由得心中一跳,屯垦是沈氏于河西的机密,绝不为外人道,抬眼去看萧泷。
只见萧泷慵懒地倚在比她幼小的李铎身上,一双纤手挽着李铎的臂,倚进她怀里玩弄着她身上的香囊佩玉等小玩意,全然不避嫌的模样,可见这李明念的确得了萧泷的心。
只是萧泷如今当了贵妃,余生都要在高墙深宫之中,萧泷再中意这个女子,也难相见了。她也是日日派人守着平国公府才得了萧泷回来的消息。谁知明天萧泷会不会回宫。
沈焰君冷眼旁观,不过一瞬便将两女纠缠的迷思如薄雾一般轻轻拨过。
“商人微贱,能有跻身之所,全仰仗萧氏关照,愿为驱遣,不敢居功。”
这客套话萧泷听得明白,但到不明就里的李铎耳中,却有些刺耳,神色微冷。
“沈行首不是长安的商贾么,怎么仰仗起萧氏来?”
萧泷见她不悦,连忙轻声解释道。
“沈家最早是往来西域贩运马匹的商队,与萧氏渊源颇深,便在河西落了户。沈家商队熟悉关外道路,每逢战事必随军而出,探马寻路,资助补给。三年前沈行首的父亲随我父出征,为大军探得犬戎王庭,壮烈捐躯,父亲念沈氏建奇功,为朝廷请封,太皇太后怜惜沈氏一门孤女,赏了东市的行首。”
末了,还安抚了一句。
“沈行首很是争气,如今沈氏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商会了。”
李铎心中思索着,按律,有战功,原该封爵。沈氏出身商籍,过分微贱,若非萧赞请封,恐怕功劳无人可鉴,思及此,胸中怒意早已消弭,再看沈焰君病体残身,更生起了一些怜悯。
“沈行首有如此成就,你父泉下有知,必然欣慰。我若是商贾,也想如沈行首的父亲这般。”
李铎刚刚神色不善,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倒像讽刺了。
沈焰君缓缓说着。
“公子出身高门,自有一番天地,何必羡慕我等卑贱商贾之流。”
那观音一般的脸上仍是雍容的笑容,嘴角含笑,却说了那么刻薄的话呢。
李铎心中暗想,这个沈行首嘴里处处低人一等,心里只怕处处高人一头去。这种傲慢也是傲骨,她并不讨厌。但她纵然发怒,也面如平湖,喜怒不形于色,比之阿桢还要内敛稳重,爱才之心骤起,于是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能互通有无,富庶安民,国家危难,能挺身而出,只要利国利民,五羊之奴也能拜上大夫。何言贵贱呢?”
沈焰君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漆黑颜色,再听李铎说话,无异于饱食者问何不食肉糜,冷冷一笑。
“如饮水者,冷热自知。君不在个中,不能解。”
李铎抿了抿唇轻声应着。
“嗯。我们都不能理解彼此的难处。”
腰间被萧泷轻轻捏了一下,便笑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萧泷坐直身子,施施然问道。
“沈行首怎么看“四民皆要,鼓励市廛”?”
沈焰君微微一愣。
“这自然要感谢圣上,边疆多战,商路几近断绝,百姓缺衣少食,圣上初登大宝,便能体恤民生多艰,最先疏通商路,鼓励通商,河东粮食与河西青盐毛皮互换,三年下来,坊间已经少有老人饿死了。”
饥荒之时,家中若是粮食不够,首先供应能干活的壮丁,老人往往会省下粮食留给孩子女人,如今粮食供给不过稍稍缓解,还远远不到富余。
沈焰君对民间现状概况可谓极为精准,身居高位的两人却听不出来。
萧泷轻声责问沈焰君。
“既然懂得圣上的仁心,尽力去做便是,大事没有做完,还有空自怨自怜吗?”
沈焰君终于明白两人没有看轻自己的意思,反倒在萧泷面前失了态,心下很是羞愧,只好垂首告罪。
“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公子恕罪。”
李铎见她困窘,便笑笑。
“以前我在凤翔,也认识一个很有气度的商贾,他教了我很多。”
沈焰君惊讶地抬起头。
“可是吕易吕行首?”
李铎问道。
“沈行首与他有来往?”
沈焰君微笑着点了点头。
“凤翔近,有过生意的往来,他是很有信誉的大商人。”
李铎想起柜坊兑金的往事,笑呵呵地说道。
“也是个七窍玲珑之人。”
沈焰君知她言下之意,彻底放下心防跟着笑出声来。
萧泷在旁,见两人提及凤翔,生怕牵扯出旧事泄露李铎身份,便对沈焰君说道。
“天色不早了,你来见我可有要事?”
沈焰君犹豫地看了眼李铎,又定定地看着萧泷。
李铎会过意来,站起身来。
“我累了,先回去歇着了。”
萧泷怕她劳累握住她的手,一并站起身来。
“那我也回去。”
李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笑道。
“沈行首还在这里呢,岂不失礼。我只回后房去,梓桐办完事再来。”
将萧泷按回榻间,李铎朝沈焰君微微颔首,走出房间。
纵是如此,萧泷还是起身送李铎出房门,一边示意萧则跟着李铎,转过身,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没有传唤,为何突然来了?”
见萧泷神色不善,沈焰君也从和谐的气氛中猛然回神,连忙躬身道歉。
“请公子恕罪,公子喜封贵妃已经公布天下,此后长居宫中。可诸多事务还未交接,这才贸然求见请公子做主决断。”
萧泷眼角一扫沈焰君身旁放着四四方方的包裹,这才缓下神色。
“其他的小事我就不管了,我只管一件,河西的绵树种得如何了?”
沈焰君连忙让沈红莺从包裹里抽出一本账簿。
“正是为此事而来,靖远一千五百顷收成四千石,正着马队运往长安。这是账目,还请公子过目。”
萧泷并不去翻,淡淡说了一句。
“父亲交代我,此事极为重要,关乎河西百姓的饱暖,定要为你解难开路。沈行首若有难处,尽管开口便是。”
沈焰君轻声说道。
“这绵料短粗不如蚕丝长韧,一匹布需要加倍的时间纺制,加上来回的时间,入冬前恐怕无法制成布匹运回河西,不如我以等价购入绵麻布匹粮食现在运往河西,可解冬寒之急。”
萧泷听了,略想了想,问道。
“这事,你可告诉父亲了?”
沈焰君回道。
“国公爷说过,长安一切事务,以京府做主,需仰仗公子决断。”
萧泷思索过后,点了点头。
“长安的织工多在你手,你说不行,便是不行了。就照你说的办吧。此外,运回河西的布匹,河西收成多少,这边照样运回去多少,缺的钱从钱行里填补,此为民计,不可用钱财计较。”
沈焰君顿了顿,心想,这钱行虽是萧氏所有,也是自己苦心经营壮大,萧女公子明里说不管其他事,却张口就要从钱行里拿钱,岂不是把自己当做钱袋子使,便问道。
“钱行的账目小人也已带来,公子可要过目?”
萧泷却挥了挥手。
“经商之事,沈行首所长,何须我越俎代庖。日后我在宫中,也管不了那么多。钱行萧氏只取所需之用,剩下的就当我送你的。”
沈焰君听她如此慷慨,不由得眉毛跳了跳,小心翼翼问道。
“此事,国公爷知道吗?”
萧泷微微一笑。
“父亲不是说了,长安一切事务,由我决断。”
沈焰君这才长舒了口气,垂首叩谢。
“公子有所需尽管吩咐,小人必倾力以赴无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