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等萧泷处理完里外事务,顺着走廊往后院走去,依稀听得城楼上暮鼓点点,日暮似火,霞云漫飞,宫外宝贵的一日就要过去了。
李铎正在房中批改奏章,可见李鸢已经来过了,左右看看却不见李鸢的身影。
萧泷走近榻前,跪坐到李铎身旁执起朱砂墨条为她磨起墨来。
李铎抬起头来,朝她笑了笑。
“梓桐今日颇为忙碌,可要在家中再留几日?”
萧泷缓缓转动着墨条,轻声说着。
“陛下才是,出宫还在忙碌。”
李铎停了笔,指节轻轻敲着奏章蜡黄的纸面,崔玄桢已经在上面用圈出重点,批阅起来能省不少力气。
“阿桢才是辛苦了,不光是帮我看奏表,这些天看她整理天青阁藏书忙得不亦乐乎,得给她找些得力的手下才好。”
萧泷听李铎隐隐又似提选秀之事,嘴角缓缓落了下去。
又听李铎轻声自言自语。
“秀才科的探花崔寅是阿桢的族兄,应该愿意来吧。”
一句话又轻易地抚平了萧泷内心的小情绪,桃花一般的眼角悄悄扫向捏着毛笔抵住下巴陷入沉思的小皇帝。
李铎在心中将自己认识的人都轮了一遍,突然想起原本东宫的那套人马。父亲在位日短,这些人都是父亲做太子之时,照国之栋梁擢拔培养的人才,如今这些人或贬黜或流放,竟没一个能留在长安。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因为时运不济不得重用,难免可惜。如此想着,李铎随手在手边的纸上写着。
“虞亮节,王君瑞,李弘文,孟旭。”
她与东宫向来疏远,东宫的官员也不熟悉,再想也只记得几个主要大臣。
但转念一想,若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可会为自己所用?
再反过来,若是不顾先皇,向逼宫之人效忠,是否更令她不快。
加上往事种种,左右想去皆是不如意,李铎焦躁地丢开笔,合上奏章,倏地站起身来。
李铎只顾着自己生气,把一旁的萧泷吓了一跳。
“陛下,怎么了?”
沉浸在自己心思里的人儿,纯黑的眼眸冰一般凝冷,在转头看向萧泷时迅速融化和暖起来。
李铎缓缓盘腿坐回榻间,抽了筋一样软软地趴在榻上,歪着脑袋闷闷问她。
“梓桐用人,会用背弃前主的人么?”
萧泷见她是为人烦恼,便将先前李铎写下的名字默默记在心上,一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小皇帝瘦弱的背脊,从两肩的凹陷缓缓朝下安抚着对方焦躁的心情。
“人分三六九等,用人自然也分亲疏。我身边要的人不多,还是从小跟着的人使着顺心。 ”
见李铎面色无异,话锋一转。
“但凡有惊世之才,莫不怀报国之志,在圣心用与不用。陛下是天下之主,天下之才皆在囊中,在陛下取与不取。”
萧泷的话虽有道理,殊不知李铎心思症结却不在此,虽是为才,李铎的心思兜来转去,仍是挂在了先皇李端身上。
她可不曾忘记自己是如何登上皇位,父亲又是怎么一夜众叛亲离,跌下云端。
这是皇家秘辛,内中牵扯之人皆是守口如瓶,李铎自然也不会自曝其短说与旁人听,只得按捺下纠结与焦躁,虚以应承了几句,将这事掩了过去。
夜深,外间守夜伺候的大丫鬟小黛带着一个小丫鬟正倚在榻脚上迷迷糊糊犯困,见李铎从内阁走了出来,连忙爬起身来行礼。
李铎食指按在唇上“嘘”了一下,轻声吩咐。
“你家小姐睡着,莫吵醒了她。”
小黛与梨衣一样是从小就跟萧泷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白日里便被萧泷挑中要随同入宫侍奉,早已告知了李铎的身份,现在李铎衣衫齐整,不像是起夜出恭,倒像是要出门的模样。天子威重,她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可又不敢不问,只好壮起胆子问了句。
“圣上…有何吩咐?”
李铎见她谨言慎行,万般小心,不由得好笑,轻声安慰她。
“我有事出门,阿泷若是醒来问起,你老实说便是。”
说罢,便往门外走去。
小黛见状,连忙爬起身来,抓起一支灯笼快步跑到李铎身前。
“天色暗,奴婢为圣上掌灯。”
守在门外的侍卫没想到夜深时也有人要出门,二话不说也跟在李铎身后。
院墙上几条黑影也影影绰绰地动了起来,想来惊动了暗卫。
眼见守卫一个个冒出来越来越多,李铎哭笑不得地示意不要众人跟随,心中暗想,光是出个房门就要惊动这么多人,要走出院门只怕惊动的守卫更多,更要闹得鸡飞狗跳,自己在外做客,还是不要生出这么多事才好。
一袭白影越过众人施施然落到李铎身旁,不是李鸢是谁。
李鸢一双冰雪似的眸目扫视着一圈围着李铎的侍卫,目光生生把人按退了几步,空出周身一片空地,最后才落到李铎身上。
“大家好慢。”
李铎无奈地朝她笑笑,揽住她的腰身,回头朝众人说道。
“我去了,众位都回自己处吧。”
李鸢会意抱住李铎,提气一纵便跃上院墙,几下就没了踪影。
众人愣愣地看圣上被人带着飞走,一时面面相觑。
小黛一回头,见萧泷房里亮起了灯光,连忙低声让大家悄悄散了,自己进了房间。
见萧泷披散长发正靠着床榻沉思,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便上前为她披了件外衣。
只听得主子游魂似的悠悠问着。
“几时了?”
生怕惊吓到主子,小黛压低了轻声答道。
“亥时了。”
又等了好一会,萧泷才回了神一般,又问着。
“刚刚骚动可是因为她出去了?”
小黛心知主子挂在心上的她是谁,便点了点头。
“是。”
良久,萧泷轻轻动了动肩膀,薄纱外衣从圆润的肩头慵懒滑落,白玉一般的身子缓缓钻入薄被,如瀑的长发更是掩去娇艳面容的落寞,只留埋进被子里的声音闷闷说着。
“你们都出去吧…留一盏灯。”
这边李铎与李鸢是赶回到宫中练功,亥时练功,子时方歇,一日不辍。好不容易从萧府赶回来,李铎盘膝坐在文思院的阁楼顶上,夜风清凉,却吹不去李铎心中的焦躁。
文思院正有人放声高歌。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长天,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李鸢在旁,听李铎气息短促,便知她心思不宁。
这也不奇怪,不,这正是李铎要的。
殿中高歌之人,正是三年前昭告天下大病归天的先皇李端。
虽然对外宣称先皇驾崩,但祖母究竟心软,只是将李端幽禁文思院,而李铎回宫后便日日在文思院顶上练功,父子夜夜如此相抵相对,如此诛心自戕,日日夜夜,李铎武功虽无大进,心志却早已磨砺得坚如铁石。
今日牵涉旧事,李铎打坐久久不能入定,李鸢行气退符完毕,见李铎面色赤红,眉头紧蹙满头大汗,显然是行功不得法,便口诵《清静经》为她清心宁神。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李鸢声线清凉,蕴含真力的声音入耳如惊雷,生生将悲怆的歌声压了下去,安抚着躁动的情绪。
在李鸢的护佑下,李铎渐渐得以规行吐纳,静心运气,如此运行一个周天,再睁开眼睛,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更声正好打过五声。
再过两刻就要上朝了。
李铎站起身来,只觉灵台清明,四肢也格外轻盈有力,周身说不出的舒畅,嘴角不自觉扬起来,微笑着看向李鸢。
“可是朕又进步了些?”
李鸢点了点头。
“修行如登天梯,恭喜明念又上一层楼。”
两人相视一笑,过往的忧愁昨日的重担暂时都轻轻卸下,两条纤细的身影一同跳下十余丈的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