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入隆冬,媚娘竟是找不到機會再訪昭陽殿,而李治亦有大半時日待在棲霞殿,毫不避諱對武才人的喜愛。
殿中李治放下奏議,兩指搓揉額心。媚娘看見了,微倚聖人懷中。
「聖人怎麼了?」
「只是有些疲憊。」方才的暈眩來時急去時也快,李治的注意力隨即被懷中的嬌媚人兒所吸引,興致一來,說道:「不如媚娘幫朕來念。」
媚娘一驚。「這是國政大事……」
「媚娘怕了?」
媚娘嬌哼一聲,接了過去。「臣柴政啟……」
李治斜撐著頭,眼簾微闔細細聽著,待媚娘念完後再以朱砂筆批示。
「臣許敬宗啟,」念完諸多奏議,忽聽得李治一笑,媚娘詫異問道:「這份奏議有何不同?」
「這許敬宗發跡於瓦崗寨,後來歸順我大唐。先皇於駐蹕山擊潰遼兵時,這許敬宗在馬前草擬聖旨,手不掇筆,辭藻警麗文采迫人,先皇大加讚賞。可惜許敬宗為人輕浮,貞觀十年六月母后去世。百官服喪期間,許敬宗竟嘲笑歐陽詢樣貌醜,因此被貶為洪州都督府司馬,但小懲之後他旋即回歸朝廷,還升遷為『太子右庶子』輔佐朕。」
「聖人如此記得,莫非與這許敬宗交情深厚?」
「朕喜愛敬宗的文才,不過他總有些小心思。有一次朕想逃學,往御書房的路上三步一頓,這時許敬宗竟一腳滑進池裡,朕連忙叫人救他,但一陣慌亂下來,課自然是沒上成的。」李治想起往事亦覺得好笑。「朕即位後,許敬宗代于志寧為禮部尚書,他卻貪圖彩禮,收納錢財後將女兒遠嫁於嶺南首領馮盎之子,被有司揭發,降任鄭州刺史。如今苦苦上書,怕是想念朝中職位了。」
覷見李治神色,媚娘大著膽子道:「妾認為許敬宗此人雖品德有失,卻不失為可用之才。」
「朕亦有此想法。」李治卻突地話鋒一轉。「就是得把敬宗放在外面,若在內朝誰知會發生什麼。」
內朝之事,媚娘在後宮亦曾聽聞,果然見到李治沉下神色,媚娘又拿起另一份奏議。「奏報洛河見神龜負書,媚娘向聖人道喜!」
「哈,就妳會逗朕開心。」相傳聖王如有德政,上天會授予河圖洛書,象徵天子為天命所歸。李治聽聞洛河出書自是高興,更喜媚娘聰慧,不免多說幾句朝堂玄機,有了李治在旁指點,媚娘一一記下朝中利害關係。
媚娘如此學習毫不倦怠,竟也不自覺到了初春。
春明景和,皇后依循往例廣發請帖召開宴會,聖人笑道:「朕近來感到頭暈目眩,這等女子小事爾等自理。」
接了帖子,媚娘也不敢怠慢,畢竟皇后仍有威儀。媚娘準時赴約,卻見到意料之外的人兒──蕭淑妃。
淑妃不知何時早已來到,擒著酒杯,嘴角含笑,無端的透露一絲詭譎。尚未招呼,媚娘便被林修儀拉至一旁。
「武姐姐來得正好,等會兒開宴與妹妹好好叨絮叨絮。」林修儀勾著她的手,媚娘的目光往淑妃望去,後者正把玩酒盞,未將其他事物看在眼中。
媚娘重新轉過頭去,和林修儀說說笑笑起來。
此次聖人未出席,宴會中少了明爭暗鬥的氣氛,情誼較好的姐妹聚在一起閒話家常,皇后雖不隨之起舞,似乎也樂見這種情況,任由眾人玩鬧取樂。
倏地,有妃嬪提議:「既然諸姐妹興致正濃,不如學古人雅集,銜觴賦詩,行個酒令如何?」
此言一出,附和者眾,那妃嬪見皇后並無反對,遂道:「既然春暖花開,我們便以有關春的詩賦或文章為題,答不出來的人就飲一杯酒如何?」
後宮當中,並非諸位妃嬪皆具才學,提出意見的人倒也考慮得當。皇后微一頷首,率先起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此語一出,眾妃嬪紛紛應和,稍有才學的以詩句點綴春景,對不出來的自罰一杯,一時之間熱鬧不已。輪到媚娘時,媚娘好不容易才想起一首本朝文臣虞世南的〈春夜〉:「春苑月裴回,竹堂侵夜開。驚鳥排林度,風花隔水來。」
媚娘之後又有幾位妃嬪對上酒令,但滿席的歡愉倏忽沉默下來,方一抬眸,才知輪到酒令的是蕭淑妃。
淑妃面上冷笑未褪,徐徐飲了一口酒後,指尖轉著酒盞。「方才皇后對了一句《論語》,我差點以為那是〈歸去來辭〉,心想皇后怎地不想當皇后了?後來又想,大概是我意會錯了。」
「那我以下對的這句同為暮春,皇后可莫要會錯意。」眼神一轉,淑妃看著皇后,一字字清楚念出。「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與陳伯之書〉既是勸降書,一字一句又是衰春頹景,在這春日盛景裡蕭淑妃大剌剌吟出此句,要用一句無心帶過也未免牽強。偏偏淑妃又問:「皇后覺得我此句如何?」
皇后臉色不豫,當下宣布道:「今日宴會散了。」
媚娘驚愕看著這場面,此時林修儀低聲向她說道:「武姐姐還是頭次領教?這事咱們都見怪不怪。以往她仗勢驕橫誰敢說些什麼,如今失寵了仍然如此,真不知好歹。」
「還不是認為自己的兒子有可能入主東宮,現下這希望沒了,還不妒恨上頭那位?」又不知哪位妃嬪湊了過來,補上一句。
眼見皇后早已拂袖起身,淑妃仍坐於席間,目光卻往其他妃嬪處一掃,眾人不由得噤聲。
直待媚娘被林修儀拉走時,仍見淑妃在已空無一人的筵席斟酒獨酌。梢末紅花自枝頭跌落,墜入酒香,徑自沉醉一片琥珀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