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几人用过早饭崔玄桢自告奋勇拿过小炭盆煮起茶来。
崔玄桢师从萧泷,用的器具皆是萧泷准备的,与民间和宫中形制都别有不同,只见她用一个细长圆肚的银瓶放在炭盆煮水,一边银炉焚香,一边敲起茶臼碾碎茶饼。
银瓶水沸,咕噜咕噜地扑腾瓶壁,发出悦耳的沸声,与陶茶臼有节奏地敲击相合,炉烟袅袅,颇通禅意。
徐锦爱茶,一见煮水的银瓶便觉稀罕,市面上绝无此种形器,但又觉眼熟,不知以前在哪见过,等到崔玄桢舞勺如飞,将碗中茶汤飞快搅打出雪白的细沫,顷刻间便点好四碗茶,送到各人面前,徐锦接过一看,茶碗中雪白的细沫间飘着一个“心”字,此技着实令人惊叹。
但雪白的细沫底下,并非她熟悉的碧绿茶汤,而是金黄的茶汤。
低头细细一抿,那如兰如酒的甘醇味道,猛然唤醒了旧时的记忆,十多年前她去敬国侯府给萧少夫人看病,她为自己点了一碗茶,也是同样的金黄色,同样的味道。
当年萧少夫人装病携女避而远走,惹得李铎伤心失落,徐锦记得清清楚楚。今日再见此茶,忆起往事,不由怔忡起来。
崔玄桢点茶完毕,众人皆是赞叹,唯独徐锦只是闷头喝茶,还道是自己技艺不精。
“我才疏学浅,只能做到如此,吾师阿泷能在上面作山水图呢。”
“自小母亲教着玩玩的,阿桢学得快,定能超过我。”
萧泷谦虚地轻巧笑言,听在徐锦耳中如雷贯耳,她的身份也明晰起来,那口茶水饮在口中,百味杂陈。
有这样的母亲,萧泷自然早就知晓圣上真身,如何还愿进宫,成了圣上的妃子。
有外人在,徐锦不便追问,只是心里装着事,茶也喝得不是滋味。眼见萧泷神态随和,举止亲昵,那张艳丽娇媚的脸却越发与她母亲重叠起来,心中越发狐疑。
萧泷怀着怎样的心思进宫,她不能解,但圣上忌惮萧氏不是一日两日,怎么又娶了这样一个女子呢。
内侍来传,已到辰时,再有二刻,便是天青阁讲学时间,前些天崔玄桢吵着要跟去,今日李铎便特意邀崔玄桢一同去上课,高兴得崔玄桢把奏章一丢,起身就要走。
李鸢自然也要跟去,徐锦则要回内医院,偌大的清凉殿又只剩了萧泷一人。
被丢下的失落再度笼罩在心头,萧泷独自在殿内坐了一会,环顾左右,飞檐高梁,金碧辉煌,却毫无人气,处处都是空旷,更觉出一丝凄冷来,想到回甘露殿,也是冷冷清清一个人,心里更是懒懒的,倚着榻上的方枕,见眼前案上正摊着一本奏章,本应回避,眼睛却早已敏锐地将那纸上的字迹一一读了出来,顿时吓得坐直了身子。
端起奏章细看,乃是吏部尚书张渐上书,提及萧定身在康健,应重礼迎入朝中,安邦定国。
读到此,不由得大怒往地上一丢。
“哪来的蠢货!”
圣上早已答应要迎接萧定入朝,哪来的傻瓜想赶在圣上下旨前向萧氏争功献媚。
恼怒之余,脑子却迅速清醒过来。
正是萧氏的人,才会如此。
萧定是萧氏之密,旁人怎么会知道,张渐不是她的人,却定是萧氏的人。
李铎想用萧定,除她以外无人知晓,如今上奏,自然是有人想迎萧定入朝,最想这样做的人,只有太皇太后。
思及此,萧泷松了一口气。
李铎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又亲手扶持她登上皇位。骨肉亲情,养育之恩,恩泽似海。小皇帝年初亲政前,都是以太皇太后为首主持朝政,如今还政,前朝有一二犬马也不算什么。这些年下来,恐怕李铎也早已习惯了。
只是这样暗含立场,动机分明的折子,看在小皇帝眼里,定然刺目得很。
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若是她因此不悦,她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岂不知,去天青阁路上,自己正被人挂在嘴边。
听到今日讲学的是东市平准局顾问千娄孝,崔玄桢顿时停下了脚步。
李铎早就料到她不乐意,回头捉着她的手,将她一把拉住。
“光是胸怀江山可不行,阿桢定然不是灯照台下黑的人吧。”
崔玄桢皱了皱眉头。
“户部和工部的奏表我都看了,我知道的不会比他们少。”
李铎笑眯眯地盯着她。
“民间菜价多少,米价多少,丝几何,布几何,一年一家花费多少,阿桢可懂?日后朕懂这市廛里的行当,梓桐也懂,有这一样比阿桢强也是不错。”
逗得崔玄桢狠狠瞪了她一眼,快走了几步,倒先进了给先生请安。
崔玄桢原本不喜市井商贾之流,一见千娄孝,不由得怔了一下,眼前长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哪有半点市井中油头滑脑的商人模样。
正如李铎所说,千娄孝讲的切切实实是当下民间的生计,米价几何,菜价几何,布价几何,信手拈来,三言两语,崔玄桢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长安坊间平民生活便活生生展在眼前。
加之千娄孝是平准局出身,斤两称量都在心中,虽身在商贾之间,却是天下第一讲公平之人,对商贾之间低买高卖,囤货居奇之举很是不齿。
“如今米价虽低,但现在城中,麻布要二百文一匹,绢要五百文一丈,毛皮要一千文一张,快要入冬了,应时所需,毛绢价格还会上涨,到入冬时,平民之中能穿暖的人不知道能有多少。”
李铎依稀还记得当年凤翔城中吕易同自己说租庸调税的市价,长安的布匹价格比之凤翔竟高出十倍,户部自从陈竟罢免之后,早已乱成一锅粥,从未奏报此事,一时与崔玄桢面面相觑。
崔玄桢急公好义,“啪”地拍了下案桌,恨恨骂道。
“是哪个奸商欺行霸市,对百姓敲骨吸髓!”
李铎轻声问着。
“朕听闻,毛皮要从河西过来换粮食。怎么毛皮价格比米价高这么多?”
千娄孝走到李铎近前,屈膝跪下。
“小臣在东市许多年,早已明白商人若想出头,无非都是这些手段。良善之人莫入此行,入此行者皆非良善。”
李铎对商人印象不错,乍听千娄孝吐露鄙薄之言,便问道。
“商人南来北往,互通有无,我听说西北河西武威绝大部分不产粮食,若不是商队,恐怕要饿死不少人。如何说都非良善?
千娄孝答道。
“春天囤粮,夏日囤盐,冬日囤丝,是入行的商人都明白的生财之道。是以每年各行的商人都会囤货,以图暴利,此为商人天性。但有一人,企图独吞天下财路,左右江山社稷,那她活一方百姓,又能算什么良善之徒。”
李铎听后,沉思一会,轻声问道。
“此人是谁?”
千娄孝俯身趴在地上,又拜。
“东市行首沈焰君才上任便以三年以粮换丝,买断了长安的丝坊,这本是利民之事,还受了户部嘉奖。三年来,沈焰君大肆收购别郡的生丝,秘密训练织工,今年还未入冬,沈焰君便将五郡的生丝绢匹收购一空,别的手脚快的大商人,再去收购也不过此人之十分之一。她有能耐一口气囤下五郡的生丝,财力着实深不可测。此人家中做的是东西往来的生意,河西毛皮生意数她的商队最大,冬季就要到了,她若想囤货居奇,五郡之中,平民百姓将无人有衣可穿,无人能得饱暖。”
李铎听了,又想起在平国公府见到沈焰君,不由得皱了皱眉,若是有萧氏给她做后盾,天下又有哪个商人能与她为敌。
“千卿来禀,可有法破解?”
千娄孝俯在地上,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小皇帝。
“臣有上中下三策,望圣上定夺。”
李铎听他也学谋士献策,心里有些好笑,点了点头。
“起身说话。”
千娄孝依言站起,又屈身拜了拜。
“上策,国库出资,每年收购民间必需之粮盐布匹,物价低迷,则大量收入。物价虚高,则大量放出货物,平抑物价。”
李铎听后,点了点头。
“利在何处,弊在何处?”
千娄孝思索一会,答道。
“利在万民,弊在官腐。”
李铎又问。
“中策为何?”
“中策,收沈焰君为皇商,为天子效力。沈焰君之资产,自然为天子所用。”
“利在何处,弊在何处?”
“利在朝廷,弊在商业。”
“下策为何?”
“下策,立天子威仪,杀鸡儆猴,严惩沈焰君,严禁商人跨郡买断,平准局奉天子令规定物价,不准高于实价三倍。”
听到强行暴政,李铎也不用问利弊了,直接摇了摇头。
“这样,怕是没有人愿意从商了。”
千娄孝垂首回话。
“圣上明断。”
李铎露出笑容,朝他柔声说道。
“抬起头来。”
千娄孝依言抬起头看向一手把他从市井小吏提拔到宫廷之中,他该为之尽忠的天子。
虽然及冠成人,但身材瘦小,满脸稚气,分明还是个孩子。
这样一个孩子,如何扛得起那内忧外患的江山。
孩子一般的天子面色沉稳地敷衍他。
“千卿所奏,朕都知道了,辛苦你了。继续讲课吧。”
心中暗暗长叹一口气,行过礼后,千娄孝重新走回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