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莫名其妙的一夜散步后，陪伴议员出行就被写入了卫兵的日常职责。议员的工作好像从来都没有个准确的时间，有些时候连日累月都不回家，有些时候又终日宅在家里无事可做。

这种时候，陪伴无所事事的静留·维奥拉出行——抑或是被她强拉出去出行，就成了夏树·库鲁卡避无可避的工作。幸好希塔登乃是银河共和国的首都所在，内外两环判若洞天，中央诸区车水马龙，灯火灿烂。要寻几个消夜的地方，实在是太容易不过。

今日的落脚点是内环边缘城区，名为“Blue Angel”的小小酒吧。夏树很好奇这位议员究竟是如何知晓这么多隐藏在霓虹灯丛林深处的所在。纵然不像大总统那基和阁僚一样手握大权起居八面，议员们仍是共和国官僚系统中居于顶峰的人群。夏树更习惯看到他们西装革履或长袍流苏，侃侃而谈或高声呼叫的模样。

而不是像眼前的静留·维奥拉议员。随便地穿着衬衫长裤长筒靴，套上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紫色风衣，带着沉默寡言的卫兵在小巷里穿行。

但这样总好过在门口终日站岗，不是吗？

Blue Angel店面不大，内里却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大部分是人类，间或也有几个神头鬼脸、奇形怪状的异星人露出头来。舞池里人满为患，吧台前人头攒动。坏了一半的射灯勉强将光投下，让顾客们好歹能够看清自己的杯子。

“......两杯。”

隔着涌动的人潮，夏树勉强听清楚了静留在吧台前点了什么东西。她举着一个托盘，费力地穿过人群，把托盘里的高脚杯放到夏树面前。灯火昏暗，连带的杯中液体也漂移不定，琥珀色而浑厚的液汁在灯光下像是要扭曲变形，从杯子里爬出来一般。夏树本能地想要把杯子倒掉，然后藏进桌子下面。不过静留正一脸开心地坐在她对面，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试一试吧，库鲁卡小姐。你的舌头会因为浪费而谴责你的。”

议员的纤指轻轻挑起酒杯，一饮而尽。命令在前，不容违抗。夏树只好亦步亦趋，也端起杯子来一口喝光。确实出乎意料，味道异常地甜美，其中又带着一丝苦涩。像是热牛奶，但里面不知加了什么东西，口感与寻常的热饮截然不同。不过有一句话的确没错，如果倒掉的话，她的确会后悔错过美味。

“再加两杯。”

静留对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桌边的侍应生说着。这次又是听不清楚的饮料名。接下来她转向夏树，拍了拍手。

“你还有什么要点的吗？什么都可以。”

真的吗？

什么都可以？

夏树·库鲁卡有些迟疑。在共和国军校长大，惯于尊奉命令的她，很少有独立抉择的机会。无论是在议会大楼前站岗，又或是在议员家跑腿。不过这既是命令，她也就乐的遵从。

“美乃滋一杯。”

这句话在以后的几天内成为了卫兵库鲁卡记忆的黑洞。侍应生勉强保持着面无表情，浅浅地回了句“没有”。议员在桌子那一边已经掩住口笑的梨花带雨。也许是仅存的一丝矜持让她没有纵声大笑，然而绯红色的眼睛里已经满是眼泪。

啊啊，酒吧里没有美乃滋。但这东西确实很好吃。是应该有的，酒吧里应该有。而且她根本就没有去过酒吧！不应该因为这责备她！而且.......

真是够了。夏树·库鲁卡用力甩甩头，扯断了令人难堪的思绪。她学着静留的姿态，竭力平静下来，看着舞池内的人群。

有一点引起了她的注意力。抛去那些认不清的怪人之外，就她目光所及，所有的顾客似乎都是女性。或高或矮，或老或幼。有些和她们两个一样结伴而行，仅仅是对坐闲谈。有的则更为直接。她看到附近另一张桌子边，和静留差不多年龄的蓝发女子。她的女伴如猫般倚靠在她身边，她温柔地抚摸着对方的脸颊，在上面留下轻轻一吻。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但酒吧这种四敞大开的地方，想要不看也不太容易。夏树·库鲁卡努力将目光再度拉回桌面。这一次的震慑，和没有美乃滋的惊讶一般无二。若不是灯光暗淡，对面的议员恐怕早就注意到卫兵的脸红如苹果。

“不用惊讶，我之前经常来这个地方，当时也和你一样不习惯。”

静留的声音从桌彼岸的黑暗中传来。

“这儿可是希塔登独此一家的地方呢。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坐到我的身边来。库鲁卡小姐。”

“不，不用了。”

拒绝的话不假思索而发，后悔的念头也在同时而起。夏树在脑海中一瞬闪过她坐在静留身边，如同那对情侣般彼此依偎的模样。这次可真是货真价实地遗憾。她期待着议员再问一句“真的不想吗？”，但是却事与愿违，静留再度转过了身，继续看着光怪陆离的酒吧百景。

潮涌般的人群中，门边似乎起了小小的一丝骚动。有几个穿着橘黄色衣服，拎着奇怪器械的人在那边说着什么。那种衣服倒是让夏树觉得熟悉。她在议会大厦站岗之时，若干次地见过这种打扮的人。那是春季电视台的雇员。春季电视台是个商业台，似乎是由哪位部长的亲眷经营的。热衷于各式小道消息。夏树几次看到他们在大厦门口追问议员们各种问题，逼得那些希塔登的头面人物们或是仓皇离去，或是怒不可遏。有时候也在出门之时听人们议论这家电视台又和某某名人作对。或是翻黑历史，或是编大新闻。这一次恐怕也是看上了Blue Angel的奇景。

“如果你们是合法经营，就应该让我们拍摄！”

“对，对，你无权阻挠我们！”

酒吧工作人员的阻挡软弱无力，很快被采访者们压倒了。他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一边将镜头扫向人群，看被拍到的顾客们惊慌躲闪。另一个油头滑脸的主持站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Blue Angel当然是不合法的。”

静留轻轻说。她似乎对混乱视若无睹，依旧安稳地坐在原地。指间夹着已经空无一物的酒杯。

“那基总统鼓励国民生育，Blue Angel按照他的命令，应该要吊销呢。虽然他还是单身一个，但好像很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是宅心仁厚。”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咬字也越来越重。直到最后变成了低声的密语，全然不知所说为何物。然而依旧清晰入耳，仿佛摄魂夺魄的咒语。几个橙色亮闪闪的职员，突然就如同雷击电殛般住了嘴。他们拎着笨重的家伙，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开。然后门外遥遥传来扑通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不远处公园的小湖。

真是匪夷所思。这些讨人厌的家伙是收到了上司的命令呢？抑或是被什么人控制了呢？

夏树转过身来，想要向仿佛无所不知的议员问个究竟。

然后她听到杯子坠地的声音。她棕色头发，红色眼睛，仿佛无所不能的上司趴在桌上，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仅存一线的灯光下，有什么浓稠的东西顺着指缝滑落。滴滴坠地，泛起一丝甜腻的铁锈味。

——热忱生力量，力量生权能。

也就在同时，她听到和方才静留的祷念一般，低沉而清晰的诵唱。一桌之遥的蓝发女子，如幽魂般站在痛苦俯身的静留身边。她修长而白皙的右手空悬在棕发少女头顶。她的嘴唇紧闭，不发一言。尽管如此，夏树仍旧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宛若直接在心中鸣响。

也就在同时，将近熄灭的灯影里，她看到若有若无，红色丝线般的光彩，自手中发，如群蛇般环绕着静留·维奥拉的身影。

——权能生胜利，胜利破桎梏。

女子倏然收回了手。声音戛然而止，流光也同时不见。没等到被救护者的回答，她就转过身来，消失在灯火不及的暗处。只剩残留的话语。

“不要因为细微的事情而过度使用你的能力。黑暗纵有力量，亦会蚀骨夺魂。卡莉法尊主，保重身体吧。我可不想看你提前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