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海棠花落了一地,正是黄昏,太阳在玻璃上似坠非坠,映着最后一点灿烂的光。没有香味的西府海棠,一身的明艳妩媚,小区的孩子在下面吵着闹着玩过家家,捡海棠花打扮新嫁娘,笑声一直飘到了单晓晴所住的二楼,从窗口随着风涌了进来。
但是孩子们的欢笑并没有吵醒睡在沙发上的单晓晴,她等了好久,等得终于睡着了。林敏之悄悄地进了客厅,没有叫醒她,而是坐在了另一边的沙发。夕阳的光透过抽纱窗帘,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光影,被风吹起波澜。
单晓晴睡得不好,在梦里皱着眉头,她翻了下身,手边的相框掉在了地毯上,她几乎是立刻被惊醒了,起身看见对面坐了林敏之。
林敏之坐在窗帘的阴影里,身后是闪着夕阳光芒的玻璃,晓晴乍然看过去直刺得眼睛疼。
敏之走过来坐到她旁边,捡起地毯上的相框,晓晴不可自抑地浑身发抖,心里猜到了最坏的结局,却还是不能相信,不愿相信,她低声道:“敏之,是真的吗?”
林敏之低下头,眼眶已经红了,她握住晓晴的手,仿佛那样她们就会多一点力量。“程小姐昨天就飞过去了,已经确定是她。”
晓晴嘴角抽动了一下,喃喃道:“不可能,一定是认错了,不可能……”
那可是陆愿,那是陪了她那么多年的朋友。
敏之忍着眼泪,翻出手机,没有再看一眼的勇气,递到晓晴面前。
照片上的女子被白布盖住了脸和身体,但晓晴一眼就看到她左手无名指的那枚银戒,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搁在白布外的小臂皮肤已经出现了腐败,前臂蹭掉了一大块皮肤。
那么冰凉的海水,搜救人员第三天才打捞上来,那么冰凉的海水,她明明是素来怕冷的,老天怎么忍心。
晓晴心中大恸,手指一抖划到屏幕,换了张照片。敏之立刻拦住她,道:“别看!”
但晓晴已经看到了,白布揭开原来是这样,青绿色的脸,腐败的身体,晓晴弯下腰,压住胃部,差点吐出来。敏之把手机扔掉,手忙脚乱地给她倒水。晓晴却再也忍不住,伏到敏之身上痛哭起来,眼前那张青绿色的狰狞的面孔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明明是那么好看的一个人,那怎么会是她,怎么能是她。
敏之也流下泪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她不敢想象要怎么去告诉陆愿的家人,晶晶还那么小。
还有高荟荟。
她都不确定该不该告诉她。
玻璃上最后的那点太阳终于坠了下去,抽纱窗帘静静地垂在窗前,露出窗外一寸蓝色的天空,是被淘洗过的蓝,没有喜怒哀乐的透明的蓝。孩子们的游戏终于结束了,一个声音洪亮的孩子喊了一声“百年好合,送入洞房——”,一板一眼地扯着调子,余音久久地飘在半空,然后响起了嬉闹的笑声和噼里啪啦的鼓掌声。他们闹得无忧无虑,一路踩着地上的海棠花各自飞奔回家。
敏之捡起的相框搁在茶几上,相片里的陆愿穿着一条海棠红的裙子,正在甲板上跳舞,海风吹得她头发飘飘拂拂,蓝眼睛的小提琴手揽着她的腰,她的眼睛明亮,笑得放肆明媚,想必正在跳她喜欢的那一曲探戈。
《Por Una Cabeza》,译为一步之遥。
长安收到的最后一张陆愿的明信片,是轮船的落日。图片上她站在船头,张开双臂,有点泰塔尼克号的意思,而背面简单地抄写了一首莱蒙托夫的小诗。
“一只船孤独地航行在海上,它既不寻求幸福,也不逃避幸福,它只是向前航行,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将要直面的,与已成过往的,较之深埋于它内心的,皆为微沫。”
她想陆愿写最后一句时,一定想起了小美人鱼,那是她最喜欢的童话故事。
当年她们同在国外读书一起合租时,陆愿给她讲,自己曾经给小美人鱼编了无数个美好的结局。
“但是无论怎么改写,我想的都是书里的那个结局。”陆愿说。
她站在陆愿冰凉的尸首旁边时,在心底愤怒地向上天控诉,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在她即将走向幸福时让她长眠于此。
真实的海洋让人溺毙而亡,陆地情人用深情似海互诉衷肠。
长安有些怨怼地想,以后她再也不是某人的困扰了。
和高荟荟分手后,陆愿一句也不提她,从来没说过牵挂二字,当年就是这样,只不过让长安第一次知道了她也有眼泪。
那就是个平常的下午,两个人在唐人街吃完晚餐回宿舍,陆愿本来还笑着和她谈考试的事情,上楼梯的时候,脚步突然慢了下来,脸色变得难看,长安正想扶她,陆愿一把抓住楼梯的栏杆,捂着胃蹲了下来。长安以为她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吓得要去看医生。陆愿却摆摆手,弓着身慢慢上楼梯。
那天她们吃的是陆愿爱吃的糖醋排骨,从来没吃出过问题。长安问是不是前几天回国吃坏了什么,陆愿只摇头。
后来陆愿把自己关进了浴室,浴室本来就小,房间隔音也不怎么好,尽管陆愿开了水龙头,长安还是听到了她的哭声。她才知道她拼命提前写完作业留出的那个周末,飞回国内就和女友分了手。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伤心的样子,特别是朋友。长安想。
我们曾经隔着一整个太平洋,所以我不是故意葬身在这里。
你之于我,已经是海水的微沫,细小的波澜。
一枚先知的叶子啊,我并不是为你苍老成暮年。
体育课总是大晴天,夏天的太阳永不疲倦,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草地上投下绿荫。远处传来马路上汽车的鸣笛,也带着专属于夏日的急躁。
高荟荟一动不动地躺了半天,突然转了个身,蜻蜓点水地亲了亲陆愿的脸。
陆愿说:“别动,热死了。”
“那我偏要动。”荟荟又往她身上蹭了蹭。
“等会中午吃什么?”
“我想吃过桥米线。”
“老吃那个不健康。”
“那你说吃什么?”
“恩,那我们就吃过桥米线吧。”
荟荟笑了,把头埋在陆愿肩上。
“笑就笑,你抖什么,和帕金森似的。”陆愿嘲笑。
“我愿意。你也笑,来,给爷笑两声。”
陆愿不捧场地瞪了荟荟一眼。
“一到夏天你就病恹恹的。”
“我在冬天更病恹恹的。”
“你这样以后怎么养活我啊。”荟荟痛心疾首。
陆愿支起胳膊,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看四下无人注意,角落隐蔽,然后又慢慢凑近她的嘴唇。
“别闹。”荟荟笑得又和帕金森患者一样。
“我不闹。”陆愿停下来,伸出手抚摸她的脸,抚摸她的脖颈。
“别乱动。”荟荟拍了一下她的腰,脸红了。
陆愿似笑非笑的问:“你确定?”
高荟荟一闭眼:“女王大人我错了,请务必正面上我。”
陆愿却不动了,靠在她身上笑了起来,笑得高荟荟的五脏六腑都起了共鸣。
“我会满足你的。”陆愿故意不正经地低声道,“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高荟荟哈哈大笑,拿手指去戳她:“你平时就钻研这些淫词艳曲。”
陆愿握住她的手指,斜眼看她:“说的就好像你不懂似的。”
是的,我都懂,只要是你说的。荟荟反握住陆愿的手,低笑道:“为君一生欢。”
不远处的单晓晴对林敏之叹道:“真是没眼看,没眼看,大庭广众,朗朗乾坤……”
朗朗乾坤,夏日漫长得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
晓晴对着手机,揉着太阳穴,有些头疼:“该怎么给荟荟打电话?要不要告诉她那些事情?”
“没必要瞒着了吧。”
“可是阿愿不会想让她知道的。”
比如陆愿早就离婚了,晶晶是试管婴儿,结婚是为了拿到绿卡,爱德华是同性恋,他们一早就签了协议。比如她知道你有严厉的父母,她知道陈崇显会好好对你,她就是不想让你觉得自己亏欠了她。
林敏之沉吟一下,道:“要不先打电话,看看她的反应,毕竟朋友一场,还是要参加葬礼的。”
晓晴点点头,拨出高荟荟的号码。
高荟荟很久没来这里了,楼下的广玉兰仍旧郁郁葱葱,房子她没有卖掉,但也没再住过。
她拉开窗帘,打开窗,眯眼看着阳光中飞舞的灰尘,夏天都快来了。
她甚至都有点忘记书柜的方位了。
她将书一本一本装进行李箱里,打算带回家。当然这里其他的东西也该清理了。
她正翻着一本旧杂志,放在外套的手机忽然响了,外套扔在床上。
“是谁打来的呢?”她一起身,不小心碰掉了手边一摞书。
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抖落出了一片叶子,荟荟一愣,还是弯腰先把它捡了起来,原来是陆愿常做的广玉兰书签。
不过这张好像没见过,荟荟看着上面的字,写的是元稹的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看叶子可能是去年的,因为还挺新,去年秋天她们在做什么呢?高荟荟皱眉想了想。然后下结论道,应该只是陆愿百无聊赖时写的。
她不自觉地摩挲叶柄,找到手机,看来电显示是单晓晴,应该又要叫她出去玩。
阳台上的植物很久没浇水,早就枯萎了,阳光平淡地照在兰草干枯的身体上,旁边陪着一只烟灰缸。楼下的广玉兰却开花了。
荟荟笑笑,接通电话。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