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有人记得你
很少人拜访过水野蓉子的公寓，就连挚友佐藤圣，每次来这里，也从未进过她的卧室。
如果有人误入水野警视正的卧室，一定会惊讶得晕头转向，继而以为这位警视厅的年轻高官，沉静优雅的外表下，住着一个超级阿宅的灵魂。
因为她卧室里高达天花板的大玻璃柜里，密密麻麻放着将近三百个玩偶、手办……
她打开柜门，把今天夹到的娃娃和手办放进去，自语道：“现在有300个了。”她的目光扫过这些玩偶。每天入睡前，醒来后，她的目光都会在上面停驻片刻，她熟悉它们中的每一个。九年了，终于有新的加入了。
这些都是当年她和江利子一起去游戏店，江利子夹给她的，她一个也舍不得丢。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深深地思念着不告而别的恋人，即使倾诉，也只有这些不会说话的玩偶们，听到她的声音。
现在，终于有新的了。她不禁轻吁了一口气，嘴角含笑。
可她的好心情还没持续一分钟，手机就响了，看到来电人，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电话的语气恭敬而疏离：“父亲大人，您找我？”
电话里的父亲声音威严低沉：“蓉子，你过来见我。”
“这么晚了。”蓉子看了看时钟，已经指向十二点，“我答应妈妈明晚回家吃饭的，或者明天中午我去地检署见您。”
“不用了，你下来。我在楼下。”
水野检察长的奔驰车停在楼下，蓉子先微微鞠了一躬，才坐进车里。
他们的父女关系曾经亲密无间，可现在疏远得像是上司和下属。
“父亲大人这么晚屈尊过来，是有要事吩咐我么？”
水野检察长对女儿的话避而不答，过了一会儿，才沉声说：“我听说鸟居家的女儿回来了。”
蓉子淡淡地说：“她一直在东京，没什么回来不回来的。”
“现在她是回来找你了。”父亲的语气也并不友善，“你还想和她这种人纠缠不清么？”
蓉子依然态度柔中带刚：“我不知道在父亲大人眼中，她是哪种人？也不知道父亲大人为什么这么害怕她的存在。”
“为了九年前的案子！鸟居家是不可接触之人！”
“父亲大人，且不说当年的案子也不至于连坐到她，更不至于九年后还要她承担罪责。就说九年前的案子……”蓉子终于转头看向父亲，“这个案子本身是有问题的，我从不相信鸟居家会犯下如此的罪行。我认识他们很久，很了解他们家的为人，他们不可能……”
“想不到你还是这么感情用事！”水野检察长目光炯炯地回视女儿：“你是一个学法律的人。法律讲究证据。鸟居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没有口供，被告从来没有认罪！”蓉子冷笑一声：“至于证据，东京地检特搜部的检察官们，美国CIA精心培养的精英，任何经手的案件都能被他们制作得滴水不漏。可是任何他们不想暴露的政治家的丑闻，也能被捂得密不透风。”
“蓉子！”父亲的语气严厉起来，“作为执法者，你这样说话是对法律尊严的侮辱。”
蓉子针锋相对地反驳道：“可是如果允许冤案的存在，允许人肆意玩弄法律，这才是对法律尊严的侮辱！这些年来，我看了太多的政界的腐败，司法的黑暗，法律还有何尊严？”
“你！”水野检察长抬起了手，想要给不敬的女儿一巴掌，可是还是在关键时刻握紧了拳头，“蓉子，你从小到大，从来不是桀骜不驯的孩子。可是自从……自从他们家出了事，你就变了。我知道，你想为他们家翻案！”
蓉子法学院毕业，没有遵循父亲的意思去做检察官，也放弃了成为企业法务律师的理想，而是考进警视厅，选择了号称政界情报集中营的公安部。
“是的。”蓉子目视前方，态度平静，可是眼睛里的泪光暴露了她内心的激动，“我不能忍受她受这样的冤屈，从一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我甚至庆幸，幸好没有人知道我是江利子的女朋友，可以方便我查下去。”
“可是你既然已经查了，就应该知道这个案子的水很深。这九年来，鸟居家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而与这个案子有关联的人也不断地死去。两个月前地检特搜部的古屋检察官突然去世，他就是当年这个案子的主管检察官。”
“我知道，他的死亡没有问题。”
古屋检察官的暴死，医院诊断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因为他是地检署特搜部的检察官，更是现任公安委员会委员长的堂侄，所以不仅是医院方、东医大的病理学教授，甚至科警研的首席法医和首席化验师都反复做了检查，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犯罪的痕迹。
“这个也许没有问题，可是放在一系列事件里就很有问题。”水野检察长的语气沉重起来，“当年的我作为副检察长，回避了鸟居案件，我更希望你也回避。我是你的父亲，无论我们现在的关系如何，我都希望我唯一的女儿平安。”
他说到最后，声音有一丝的颤抖。这让蓉子也不禁多看了父亲两眼。很久没有仔细观察过他了，看到他的鬓边已经有了白发，眼角的皱纹多了几重，她心头忽地变得潮湿，小时候和父母在餐桌上无话不谈，父亲教自己骑自行车放风筝的场景涌上脑海，她不由得把声音放柔和：“爸爸，我知道，我会有分寸。明天晚上，我会回家陪你和妈妈吃饭。”
“不用了，明晚我有应酬，你去陪陪你妈妈吧。”水野检察长挥挥手，“我安排好了，过几天让她陪你去相亲。”
首席法医正一手托腮，右手纤长好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在清晨的光线下牵出忽长忽短的影子，配着“笃笃”的轻响，节奏越来越急，让年轻的技术员熊仓善心里发慌。
她听说首席法医藤乃静留是对女人最温柔的人，就算你犯了错，她也会用暖如朝阳的笑容安慰你，所以就算她有人渣的传闻，还是会有一波波人前赴后继，无怨无悔。
可是她发现传闻不靠谱啊，比她的工作水平还不靠谱。她看到首席法医今天走进办公室就没什么表情，看到她的工作成果，微微沉下脸，她的心就一颤。原来首席法医从不用大发雷霆，只要她垂下眼睑，再目光锋利地扫你一眼，就能震得你的心七上八下。
“你说……这就是死者？”静留指着熊仓所做的的颅骨复原图。
“是。我用了最新的全息三维立体成像技术，根据头骨测量的数据做出来的，保证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静留把照片举到她面前，“你看看这张照片，是怪兽还是奥特曼？如果她走在东京街头，时隔十年也会百分之一百的人指认出来，还至于到现在找不到？还有，她怎么还是个麻子？”
熊仓被突然发脾气的藤乃医生吓坏了：“那是……那是因为颅骨上有许多小坑……”
“那是化学品腐蚀的结果！”藤乃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没把照片拍在桌子上，“你见过深达颅骨的麻子么？你从哪里来的？学过解剖学么？”
“我……我……我是京都大学的计算机硕士，我有微软MCSE认证和MCSD认证，还有思科……”她被吓得答非所问。
熊仓的紧张总算让藤乃医生恢复了从前的风度，她缓缓起身，帮女孩压平不太平整的衣领，叹了口气：“也许你真的很厉害，可是我觉得你来错了地方。你要么去信息犯罪对策部，要么就去皮克斯动画，听说《怪兽大学》第二季正在筹备中……”
走出首席法医办公室的熊仓善，在茶水间穿过一群年轻的技术员，听到叽叽喳喳的谈笑声，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二条乃梨子走到她身边，担心地问：“你没事儿吧？”
熊仓吐一把揪住乃梨子：“你告诉我，我今天是不是见到了一位假的藤乃医生？所有人都告诉我她温润如玉、安然柔和，能让人如沐春风。可是我今天差点死在里头！”
乃梨子轻咳一声，左盼右顾了一下，低声说：“藤乃医生失恋了，这两天脾气是不大好……”
她的话被一声尖叫打断，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原来友绘•玛格丽特站在她们背后，兴奋地说：“你说什么，她真的失恋了！”
看到乃梨子勉强地点点头，友绘转身就走。看着她走路带风的背影，熊仓喃喃地说：“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升仙。”
乃梨子则是冷静得多：“不，像是要去扑火的飞蛾。”
首席法医对别人议论自己的感情生活已经习以为常，管不着也不想管。她现在正在给原先科警研负责颅骨复原的饭纲先生打电话，她看了一眼手表，算出现在正是波士顿时间傍晚七点半，她能从电话里听见餐具碰撞的声音，想象在波士顿大学法医学系进修的饭纲应该正在大学餐厅紧张地吃饭，待会儿还要投入繁重的研究报告中。
这是她曾经的生活，直到现在听到那背景音还有一种怀念之情。那时候的生活很单纯，还有她可爱的导师艾尔斯医生……
“怪兽？”电话那头的饭纲也被今天发生的事逗乐了，“熊仓是个很好的计算机工程师，可是她没有完整地学过解剖学，更没有学过艺术，单凭计算机软件重构，结果肯定是惨不忍睹的。”
“是啊，日本在计算机技术上没问题，可是日本法医界最忽视的，是颅骨修复技术需要的法医艺术家。美国在这方面领先多了。”
“要不你把颅骨的三维扫描照片传给我。”饭纲提议，“不过不能亲眼看到颅骨，肯定效果要差很多。而且我这里课业很多，可能时间要拖很久。”
静留有些无奈地说：“连续出现相似的案件，那个凶手可能连环杀人。现在时间是最宝贵的。”这也是她今天很不高兴的原因，耽误一天，也许就会有新的被害人。
“可即使是美国首席复原专家Karen Taylor，也需要一周以上的时间……”饭纲突然想起什么，“不过十年前，我还在科警研实习的时候，遇到过相似的案子。那时的首席法医拜托的是美术大学的东山教授，请他的美术团队完成了任务，只用了不到一周时间，不但快，而且复原得非常完美。”
“那我马上联系东山教授……”
饭纲打断了她：“不，东山教授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就在静留还没来得及失望的时候，他又说：“其实真正完成复原工作的，是东山教授的一个年轻的女学生，那真是天才中的天才！”
“她是谁？”
“就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她。”饭纲惋惜地叹了口气，“我还记得她，对她印象很深，不仅因为她是个天才，而且她那显赫的家庭一年后爆出贪腐案件丑闻，父亲坐牢，母亲死了，她也不知所踪。是不是在日本都不一定了。”
听到饭纲那困扰的声音，静留却有一种江流曲折，终归大海的豁然开朗，心里一下子宽松了。她平静地说：“不用担心，她在日本。”
饭纲有些意外：“是么？我还没告诉你她的名字。”
“我想，她的名字是——鸟居江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