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再起风波
“你是谁?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这是静留对那些无名尸体的习惯性问话。虽然尸体不会再开口回答,但她坚信尸体会说话,会给她想要的答案,会给自己伸冤。
如今面对那具被侵蚀的无名骨架,江利子也用她清淡的声音问出了这句话。
静留不禁笑了,这是一种欣慰的笑,源自于她找来的这位帮手和她一样,对死者和专业的尊重,这个看上去冷淡的女人,是个内心情感丰富的人。
旁边的二条乃梨子看着有些发呆,这是藤乃医生这些天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莫非有些传闻是真的,藤乃医生和玖我刑警分手,是因为藤乃医生移情别恋上了江利子学姐,据说还共赴巫山……
而她刚刚在心里转了转这个念头,就看见正盯着骨架的江利子学姐回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遍。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眼神,在接触到她的眼睛的时候,却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把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解剖了一遍,所有的心思秘密都荡然无存。这看几眼的时间也许很短,可对于乃梨子,像是度过一场醒不来的梦魇,她素来从不示弱,可当江利子学姐收回眼神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汗湿了衬衫。
而当她再次看到江利子学姐那纤弱的背影,刚才发生的似乎是一场错觉。
乃梨子并不熟悉这位黄蔷薇学姐,当她进入莉莉安的时候,这位前代黄蔷薇已经毕业,她们只在山百合的聚会上接触过几次。可是三位前代蔷薇大人虽然不在校园,校园里依旧有她们的传说。对于这位更多是出现在传闻里的学姐,圣大人的一句评语给她印象最深:江利子因为才智太高,太容易达到目标,太早料到结果,所以常常觉得生无可恋。
现在乃梨子觉得这个评语并不恰当,不是她常常生无可恋,而是她常常会让身边的人生无可恋吧?
比如刚才的自己。
不过乃梨子可不敢多想,她生怕不知何时学姐又会向她看上一眼,那一眼就想要抽走她所有的精气神。这个性格爽朗刚强的女孩子,第一次有一种无条件的敬畏之感。
而此时的藤乃医生显然心情很好,她笑着对江利子说:“你抢了我的台词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救我命的时候,对我说过,我听得见。”江利子笑笑,不过随即轻叹一声,“抢你的台词你不会介意,可是如果做不好这份工作,你就没这么容易原谅我了。”
“很难吧?如果不难的话,也不会辗转找到你。”静留看了一眼怯生生站在一边的熊仓技术员,如果不是因为你……
“主要是腐蚀太厉害。虽然骨骼是完整的,但骨骼表面有些可以判断人面貌特征的细节会有损失,比方说判断人胖瘦的脂肪粒的沉积,就很难找到了。不过我会用心去做的。”
“需要什么,我全力支持。”
“我需要有关尸骨的全部资料,还有,最好能有个帮手。”江利子看向这间工作室里的两个年轻人。
乃梨子连忙说:“学姐需要的全部资料在十二楼法医办公室,我马上去拿,还有一些需要整理,我会继续完成,保证做到全面准确。”说完她加快脚步,消失在门外。
如果一直在学姐身边工作,每天被她那双刮骨钢刀般的眼神扫一下,很快自己就会被刀刮得比这幅骨架还要彻底吧?
这样助手的人选就毫无悬念了。
“这间工作室留给你。我今天要出庭,不会回来了。熊仓……”静留向年轻的技术员示意,“照顾好鸟居小姐。”
熊仓忙不迭地答应,而江利子却有些在意:“出庭?”
“对,出庭作证。”静留若有所思地看向江利子,“你认识的人,莉莉安的校友会副会长,前代白蔷薇,北条彰子夫人的杀夫案。”
“北条彰子。”江利子念得一字一顿,像是要从记忆里将这个人挖掘出来,“何止认识呢?她曾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之一,她的丈夫曾是我父亲最信赖的同僚。”
后来的事情谁都知道。北条晴臣是鸟居议员案件的三个举报人之一,也是案件最重要的证人,他在法庭上举手宣誓,力证他昔日的同僚罪大恶极。而北条彰子夫人,案发后的种种攻击且不用说,还用这件事压了黄家整整九年。而当她出事后黄家的狂欢,不仅是出了一口恶气,也是用某种方式为两代凋落的黄蔷薇做了个交代。
“你有什么感受?”静留盯着江利子瘦削的背影。
而江利子只是专注地盯着那头骨:“没什么。”
静留停留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她想要听到这个女人的心,太想知道在重重的打击和压力下,那颗心是如何挣扎出来的。可是江利子的心早就藏起来了,听不见。
当藤乃医生离开,身为助手的熊仓善还是有些雀跃的。她面前是曾经创造颅骨修复奇迹的人,而这个人专注地观察颅骨和其他骨骼的样子,让她觉得好专业啊。
“你过来。”江利子忽然说。
“我可以做什么?”熊仓充满了期待。
“给我泡杯茶。”
静留并不喜欢法庭,律师的询问和辩论、证人的证言、法官的裁判并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精彩,往往是拖沓冗长,重复得令人乏味。原本预定她作证的时间整整拖后了一小时。而且她提供的证据最为关键,律师反复确认,又拖了不少时候。不过唯一令人爽快的是犯罪嫌疑人态度倒是非常直接,北条夫人很快认罪,几乎不为自己的罪行辩护,而律师也只是在量刑方面请求法官网开一面而已。
“藤乃医生,我邀请你今天结束后一起去庆祝啊。”在法官宣布休庭,等待裁决结果时,杉浦碧赶紧从刑警那边的座位凑过来说。
静留瞭了一眼那边的夏树,收获到一个冷若冰霜的表情。她心里觉得好没意思,推脱道:“我还有事……”
“还能有什么事呢?晚上也不会有尸体等你啊。我们都很期待你的。”杉浦碧笑道,随即附耳过来悄声说,“其实那孩子也很期待你,她就是嘴上不说,心里可想你了。”
静留不由得心头一软。夏树的冰冷她看得到,夏树明显的憔悴她更看得到,她心爱的女人对她的情感,她怎么不了解呢?虽然直到现在,她被夏树当众叱骂和打脸的羞辱让她依然无法不生气,但最初的冲动任性过去,昔日美好的爱情又重回心头。这两日她辗转反侧,是否要复合,也一直萦绕在心头。江利子那天对她说的话句句戳在她心头,她不想再重复江利子和蓉子的悲剧了。如果总有一种爱情要挽回,总有一位爱人要留住,那一定是夏树。
可是如何复合呢?当众被叫做人渣的刺耳,被打耳光的脸还火辣辣地疼,若是现在复合,也太没骨气了。而她那无法解释的乖张行为,又如何面对夏树的质询?
不过只要有爱,复合也很简单吧?如果像上次那样,在居酒屋里喝点酒,相伴走在深夜的街道,衣袂和气息若即若离,她们的手总会再牵上的,对不对?
“那……好吧。”
杉浦带着胜利的表情走回刑警的坐席,而静留则是起身离开。她有点儿不想看到夏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会不会还是那样冷漠。她得承认爱情有时候是个糟糕的东西,谁陷入爱情,谁就会受伤。她曾经那样狠狠地伤过很多人,而她所爱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地伤到她。
法庭的咖啡厅,现在挤满了等待法官宣判的听众,静留特意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而还没等滚烫的热茶温度降下来,她就听见隔壁两个人的对话。
“我真没想到,彰子会这样。”
“让你意外的是什么呢?是彰子杀了丈夫,还是她的认罪态度?”
“就和你想的一样,比起彰子居然会认罪,她杀死她那个丈夫的事倒不那么让我惊讶了。”
“是啊,那不是彰子的性格。莫非警方用了什么魔法,还是把她洗脑了……哎呀,对不起。”
正在说话的人显然注意到了静留的存在,认出了她是刚才作证的法医官,连忙道歉:“我们是彰子在山百合会的伙伴,只是随口说说,并无亵渎法律之意。”
这两位中年贵妇衣着得体,气质文雅,虽然年岁不小,仍然在人群中那么出众。静留也点头致意,说道:“我当然不会介意。您二位也是蔷薇大人?”
“是的,前代红蔷薇浅井琉璃子,贵安。”
“前代黄蔷薇,千反田爱子,贵安。”
“贵安。您二位想必非常了解北条夫人?”
黄家的人到底还是对白蔷薇北条彰子心有芥蒂,开口的是浅井琉璃子:“我和彰子相识已经四十多年了,她的性格,怎么说呢?应该是从不轻易认输的那种。还记得高中时全国空手道大会,彰子在决赛时遇到一位实力非常强大的对手,几乎毫无胜算。可是比赛中无论对手击打多少次,她又被击倒多少次,她每次都能重整旗鼓。直到最后对手被她纠缠到失去了战斗意志,终于被击倒。那是她获得的第一个全国冠军,赛后我们发现她全身是伤,可就是能咬牙到最后,她真的是意志极其顽强的人。”
千反田爱子也淡淡地说:“即便是平时,她也是那种固执己见坚持到底的人,即使是自己错了,也绝不认错。在校友会和任职的团体里,她也是最强势最难缠的。所以当我们听蓉子说到彰子很痛快地认罪,都很难接受。今天的庭审她的表现更让我不可思议,所以说了些不得体的话,还请医生您谅解。”
静留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疑云,而且像积雨云一样越来越大,甚至都来不及习惯性地回应对方的客套,追问道:“不可思议?”
“是啊,怎么说呢?”浅井琉璃子笑了笑,“就像一个溃不成军的选手,希望比赛赶快结束一样。这可是她最鄙视的那种人啊。”
因为不熟,她们也没什么可谈的了,正好通知重新开庭的铃声已经响起了,她们都起身向法庭走去。可是刚才两位前代蔷薇的话压在静留的心头。北条彰子溃不成军,丧失战斗意志了么?是谁击溃了她?至少静留知道不是自己,因为刚才自己作证的时候,北条彰子坐在被告席,看向她的眼神依然充满傲慢。
当静留步入法庭,突然心念一动,没有回到警方那边的坐席,而是跟着两位前代蔷薇,坐到了被告席的后面。
而当被告被法警押进来之后,静留便集中精力,她要听北条彰子的心声。
自从和江利子相识,她们之间的互动让静留的能力有了不少提升,虽然还没做到收放自如,但已经不必相距很近或看着对方的眼睛,她也能听到对方的声音。这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是选择了尽量靠近。
北条彰子是那种爱恨情绪都很强烈的人,这样的人心声并不难捕捉,而此时静留听到的,依然是那次她在新大谷酒店案发现场听到的那样:“是我杀的,是我杀的……是我打到了他……是我……”
是的,在案发现场静留就通过听心得知了凶手是谁,所以当时她完全确信这个案件和珠洲城建设无关。也因此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向小遥索要了三千万去资助老人院。
夏树当时误会了首席法医的职业操守,她哪里知道静留一见到北条夫人,就已经确认了凶手,剩下来的就是寻找铁证。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没错的,她也找到了最关键的证据。
可是为什么在法官大人即将宣布判决的时候,北条彰子依然在心里不断地重复:“是我杀的,是我杀的……是我打的他……”
法庭上被告的心声,静留不是没听过。按照人之常情,面对宣判的被告,内心会有很多的情绪,最明显的是对有罪与否和量刑多少的担心。可是为什么北条彰子的心里没有这些,她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就像是一个即将面试的求职者,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紧张,我很优秀……不要紧张,一定能行……
静留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北条彰子是在说服自己是凶手,她要强化这个念头,以便让自己的言行举止都符合凶手的样子,不露破绽!
是不是这样?
此时正是全体起立听法官大人宣判,当法官念到“宣布被告有罪”,静留听见身边的两位前代蔷薇都叹息了,可是北条彰子的心里却如同放下了千斤大石,心中自语了一句“谢天谢地”!
怎么会是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