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倒數計時的(──)。
咱一直都記得,與妳初遇的那一天,即使妳記得的是咱們相遇的那一天。
年約六歲的東條希,茫然地坐在會場的一角,雙手捧著將果汁裝到八分滿的漂亮玻璃杯,利用折成奇怪造型的吸管喝著果汁。
她張望了四周不認識的叔叔阿姨們,試圖在這些人群中找尋自己父母的下落,卻發現大多都是西裝與禮服,她又低下頭望著桌面的小餅乾的圓鐵盤,爸爸媽媽又不知道跑去哪裡了…,對這情形已經習以為常的東條希顯得自在的任由還無法碰到地面的小腳在空中前後晃動,隨後將喝完果汁的玻璃杯放在桌面,跳下了椅子。
舉起了雙手將因跳躍舉動而顯得歪歪斜斜的帽子喬正,她在離開會場前終於看見了正和和他人聊天的父母微微偏右的腦袋瓜疑惑著,去個洗手間應該不用報備才對。
於是便離開了會場,抬頭望著指引標誌到附近的洗手間,上完廁所出來的她,去隱約聽見了鋼琴聲,小小年紀的她好奇地順著鋼琴聲走了過去,當走靠近到某一扇大門前,傳出了鋼琴演奏的優美樂聲,對此時的曲目有所耳熟的她想起了那首是妮可表姊最近常在練習的樂曲,只不過小提琴變成了鋼琴。
於是推開對她來說還顯得沉重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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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條希緩緩的睜開了雙眼,入眼的是潔白的天花板,還有嗶、嗶規律地響起的儀器聲響,她茫然地偏頭看了床邊的生理監測器。
這裡是……?昏迷多日的東條希意識混亂地望著四周,根據她在醫學院多年的經驗判斷,目前自己大概是在加護病房吧?但是…為什麼?
記得自己發了高燒,然後住院了,好像…還遇見了真姬…也和她聊了天?或許…又是一場夢吧?東條希疲倦地又緩緩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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絢瀨繪里不清楚自家的學妹與矢澤小姐和東條小姐之間的過往,但是…望向加護病房內的情形,為了預防長時間臥病沒動導致的肌肉鬆弛,西木野真姬正在替東條希做肌肉按摩運動,她低頭望著自己手中的手錶,半個小時,之前應該是有做了預防關節僵硬的被動運動了吧?她嘆了一口氣,轉身回到了辦公室。
從一開始的不明熱便被引導到另一種流感,讓他們誤以為是最近所報導的流感,任誰都沒想到,當西木野真姬將東條希血液報告及疾病檢驗送上了研究團建檔並找尋相關資訊時,被當地的醫師回報了東條小姐罹患的是『免疫系統缺陷症』,並取得了最新詳細的資訊。
有了方向,看似看到曙光般有一絲希望的西木野真姬,在看到報告後又面如死灰,任誰也沒想到這新藥的研究必須暫時中斷。
即使原先的研究是將病原體透過不活化過程與安定劑、佐劑製造而成非活性疫苗能在人體內產生〝被動免疫〞(指將對抗某特定病原體的抗體直接注入人體內,壓制病原體的活動力以產生治療保護的效果。),但礙於抗體不可重複使用,而且會受到體內自行代謝分解,所以保護效果只是暫時的,必須長期的接受接種疫苗。
但是…但是…食指指腹敲敲桌面思考著早上出來的消息,東條小姐已經昏迷了一個星期,這期間慶幸的是生理數據都在正常範圍內,可見那非活性疫苗的功效有,卻沒有與其他相同投藥的病患般來的有效,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東條小姐的時間會比預計的還來的……揉揉顯太陽穴,那孩子的年紀如此的年輕…。
但身為醫師的她們不會放棄繼續研究,直到能治癒這個傳染病的辦法出世為止。
不過在那之前…她還是要將這消息給真姬知道,算算時間,也該準備上班回辦公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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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田海未來到了醫院,終於將工作量處理一段落有空閒時間的她,站在加護病床外。
為了保護當事人的隱私下,大多的媒體都會將感染者的名字省略,但是前陣子在某些為了點閱率而不顧隱私的報社將東條希的名字打上,這瞬間讓上出版社的人及東條希的粉絲們紛紛想知道來到醫院探望,但立刻被出版社及醫院人員的幫助下擋了下來,關於讀者們紛紛來信到出版社,對於其內容,園田海未顯得頭疼揉了下太陽穴。
新聞的不實報導,只單方面接受媒體的資訊的人民,導致那段時間的人心惶惶,那一陣子聽說跑醫院做快篩的人數增加,尤其是自己所待的出版社的人。
但是只要動手去查衛生局的官方網站並了解疾病就能知道其實只要做好防護措施及不要觸碰的患者的血液便沒有問題,偏偏讓一群感冒患者一時間一蜂擁的往大醫院報到,將醫院堵得水洩不通,住院病患與民眾一同在半密閉的空間內聚集。
這樣才會增加病毒入侵人體的機率吧?園田海未心想,她拿起了酒精消毒了手。
確認這疾病是由血液感染之後,又造成一陣恐慌,因為誰也不會知道,手術時被輸入的血液是否是安全的。
至少她能肯定的是東條希近兩年來沒有捐過血了。
畢竟當東條希回國沒多久便努力地寫著準備收尾的劇情,另一方面也著手邊寫下一系列的劇情大綱,因此便不再出國也不怎麼出門,偶爾還要由她這個編輯提著食物到她家,監控對方的飲食和確認稿子的進度。
想到了那一天,她還去探望東條希,發現了對方正貼著退熱貼開門時,她還愣在原地。
隨後下廚煮了些白粥給了對方,隔著隔熱手套將裝了七分滿的白粥端進東條希的房間時,東條希傻笑中帶著尷尬,『不好意思呢,海未,還要妳跑一趟。』
通紅的臉頰和額面的退熱貼,她走了過去將對方不知道何時又偷渡到床上的筆記型電腦拿走,放在了書桌面上。
拿起了床頭上的耳溫槍,測量著對方的體溫,37.9,依舊低燒。
『不礙事,妳要不要再去看診所一趟,妳還在低燒。』
只見東條希擺擺手,『昨天才被妮可親拖去看醫師,藥到還沒吃完呢。』
望著對方明明正在發燒卻毫無血色的臉頰,園田海未皺著眉頭,內心有揮之不去的不安感,但是東條希說的也對,診所所開的藥都還沒吃完,抵抗力都還沒增加再去醫院也只是增加被細菌入侵的風險和浪費醫療資源。
『好吧,如果後天希的藥吃完,病情還沒好轉,我們就去大醫院做詳細的檢查,好嗎。』
原想要拒絕的東條希望著對方堅持又擔憂的模樣,把拒絕的話順著吞嚥的口水回到了咽喉中,點頭。
如果…那時候的自己有帶希去大醫院做詳細的檢查就好了…就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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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東條希因為院內感染性肺炎開刀治療後,西木野真姬又將東條希的病情列入緊急,不單只是她是國內首位確診病患,更是她所重視的人。
怕長時間昏迷的東條希對於抽痰感到痛苦,但又無法自行將呼吸道分泌物咳出,引起肺底部長期處於充血、瘀血、水腫而發炎淤積於中小氣管,於是當有空時,西木野真姬便會親自到了加護病房內,替東條希翻身,隨後輕握拳,有節奏地自下而上,由外向內輕輕扣打東條希的背部,保持肺功能,避免血流停滯於肺底,成為細菌的良好培養,誘發肺部感染,形成墜積性肺炎(註十三)。
站在加護病房外的矢澤妮可碰巧看到了這一幕,目前還不到會客時間的她靜靜地看著,現在的妳所作所為,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同情?愧疚?還是?隨後轉身離去。
矢澤妮可始終想不通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明明…看得很出來,真姬如此的眷戀著希,那為何又能如此乾脆地放開了手?坐在醫院外中庭的她,靜靜地握著草莓牛奶的鋁箔包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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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到了空氣中那快下雨時的的特有味道,矢澤妮可便連忙的將陽台上早上才拿去曬的被單給收下,她可不想曬得暖和的被子下一秒就吸收多餘的水分顯得沉重,將棉被收進屋內時,外頭的雨勢像打翻的水盆的水一般傾盆而下,看那強大的雨勢,要是再晚一步,她可又白做工了。
將棉被收進了房間後,她看見一間明明已經上鎖此時卻虛掩開的門,那是真姬的房間,主人已經搬走了一個星期了,她拿起了房間內的薄被,走回了真姬的房間門外,輕輕地推開了門,如今只剩下家具還在原地,讓人述說她們還有用處,原本將書櫃放滿的醫療的雜誌,也在主人離開之後被拿去資源回收了,留下的只是醫療方面的課程書或參考書等等,她放輕腳步的走了進去,將手中的薄被輕輕覆蓋在少女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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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條希一直覺得自己身在大海中載浮載沉的,卻意外發現她還能夠呼吸,任由無法動彈的身軀在冰冷的海床中漂浮,望著倒映在水平面的月兒,四周的大小不一的泡沫中,是過往的一切。
她看見了年幼的自己與第一次見到西木野真姬的場景,對方是如此專注及陶醉在自己的音樂世界內,從一開始的名曲漸漸地轉變成隨興的曲調卻又絲毫沒有違和感,她靜靜地站在原地,不敢打擾,不敢出聲。
『你是誰?』
不知不覺中,音樂結束了,就好像一場夢境的終焉,聽見了對方的詢問,不知道要如何回應的她,露出了尷尬的笑容之後。
落荒而跑。
從身旁緩慢向上的泡沫中,是她與西木野真姬正式相識的那一天、她要被迫轉學哭著和西木野真姬說她不想走的那一天、她搬進西木野與真姬住的那一天、她和妮可依同捉弄真姬的那一天。
以及……她們分開的那一天。
泡沫中乘載了她許多、許多的回憶,伴隨著一股熟悉的嗓音,述說著這些泡沫內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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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睜開雙眼的她,長時間的反覆高燒及短暫昏迷清醒,讓翠綠疑惑地望著潔白的天花板,此時的她已經分不清此時的自己究竟是清醒還是在自我的意識中。
「希?」
帶有溫度的掌心,隔著無菌手套貼上了她的臉頰,翠綠茫然地望著紫藤,對方的一舉一動在自己的眼中有如慢速度撥放般的緩慢,「妳…、到……說……嗎?」
那感覺很微妙,她從不知道原來清醒時會有這種現象,這是當初上醫學院時從未說過的情形。
「…真……姬……」想舉起手,卻毫無力氣,但是對方卻察覺到了,她握起了她的手,緊緊地,但不會痛。
「泣か…ない…で。」
「ば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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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木野真姬對之前看見站在加護病床外的湛藍髮色的女子感到好奇,記得沒錯,那位似乎是希的編輯,心情莫名其妙的複雜,尤其是對方眼神中的情緒時,明知道希的條件不差,而且又是如此有內涵,個性…撇開對熟悉的人時不時的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其實也算是溫潤有禮,待人處事似水溫和卻又怕寂寞的小孩,身邊有許多愛慕者,是一件不感到意外的事情,但是……「為何不接受呢?」自語著。
對方走了上來,自我介紹,「您好。園田海未,東條作者的編輯,請問…東條桑目前的情況?」
「您好,西木野真姬,東條希的主治醫師,很抱歉,礙於保護病患的隱私…」
「身為家屬的我有立場得知的吧。」
兩人聞言一同望向矢澤妮可,只見對方走了過來,並站在園田海未的身旁,「希平時多虧您的照顧了,園田桑。」
「不…沒這回事…是我受東條的照顧很多。」
「……兩人隨我到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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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複雜的醫學方面的說法妳們也不瞭解,我就簡單又直白地說了。」西木野真姬沉重嚴肅的對兩人說著,如果可以她其實不想讓園田海未也知道希的病情。
「我還是迴避,矢澤桑,事後再和妳商量有關東條桑的工作後續。」說完,園田海未自動的走出了辦公室,還關上了門。
「希之前去的那個國家,是此疾病的源頭,是感染者也是帶原者,我們不曉得希是如何觸碰到那國家的居民的血液而感染上的,總之,這個暫時放在一旁,等希清醒後再作討論。
這病毒即使感染到,會因為病毒含量少因此體內免疫系統沒偵測到,也因為沒有其他病毒當成作用的媒介,不會發病也不會有明顯的特徵,潛存在宿主體內伺機發病(Endogenous reactivation),稱為潛伏感染期,但是這疾病一生中也只有10~15%的機率發病。
這一次的病情爆發是因為流行性感冒的病毒活化了病毒病突變成具有攻擊性的原因,導致免疫系統的運轉,也因為這病毒具有破壞免疫系統的功用,得高燒不退的時間增加,新陳代謝的加速讓心肺功能負擔增大,誘發肺炎等疾病造成多重器官的衰敗,嚴重的話會造成器官衰竭死亡。」
「所以妳的意思是,希就只能在那加護病房…」矢澤妮可猛然站起,抓住了西木野真姬的衣領,「妳就不能再想什麼辦法嗎!?」
西木野真姬沉默不語,紫藤靜靜地凝視著對方憤怒的血紅,矢澤妮可卻愣住了,隨後鬆開了手…「不可能…這不可能…」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去。
矢澤妮可咬牙,「那希還有多久?」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研究報告,只能用非活性疫苗來維持體內抗體,但是……」
西木野真姬咬了唇,目光直視了對方的血瞳。
「即使希撐過了這一個月的發病期,又會是下一個潛伏期,然後復發,再潛伏的反覆,直到宿主的身體機構的破壞,是目前病例中最長的紀錄不超過五年。」
「目前想到的辦法只有T細胞培養。由於希的B細胞已經被破壞,只能依靠T細胞的緣故,所以現階段,我們能做的就是先將希體內一部分的T細胞取出來進行培養,如果疾病復發時,便可以將培養的T細胞注射回希的體內,讓異常細胞一口氣破壞掉,使他的免疫功能不再被病毒破壞,但這些辦法依舊只是暫緩病情。」(註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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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可親…咱可不可以……」
「妳最好給妮可整鍋喝完,不然妳就別吃妮可親手做的蛋糕。」
絢瀨繪里巡房到東條小姐的病房門外時,裏頭的對話經未闔上的門傳了出來,敲了門後進入,不意外地看著東條希正坐在床鋪上,雙眼直盯著床上餐桌的雞湯。
要是換成是我從清醒開始連三天都喝雞湯大概也會怕,絢瀨繪里對東條希的處境感到同情但又不方便說什麼,只能稍微的利用醫師的身分勸導著對方家長。
「那個、矢澤小姐,我是覺得,雞湯雖然對身子很補,但是一天一鍋,對身體來說也是一種負擔…」
只見東條希拼命點頭認同醫師說的話,矢澤妮可思考了一會兒,望著東條希的討厭的表現,嘆氣,如此嫌棄妮可的愛心,丟掉又浪費,這小鬼又不吃。
「絢瀨醫師也要來一碗嗎?」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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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在妳的人生做按下了倒數計時,而我開始與時間賽跑。
備註:
(十三):網路,A+醫療百科。墜積性肺炎,多見於嚴重消耗性疾病,尤其是臨終前由於心功能減弱,長期卧床,引起肺底部長期處於充血、瘀血、水腫而發炎。墜積性肺炎屬於細菌感染性疾病,多為混合感染,以革蘭染色陰性菌為主。
(十四):網路,(T細胞輸入醫學。)在這段撲殺癌細胞的過程,有兩個難題需要克服:一是有部分癌細胞會隱藏細胞上的抗原讓T細胞找不到,或是腫瘤會找來很多免疫抑制細胞或分泌抑制激素來削減T細胞的攻擊能力,這些都是腫瘤脫逃(tumor evasion or escape)的機制,也是造成癌症容易復發或治療失敗的原因。第二個難題是,這些T細胞在體內能夠生存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