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身后有人

“干杯！”鸨羽居酒屋里一片欢腾。

杉浦碧放下酒杯，意犹未尽地对组里的下属们说：“今天我要一醉方休。说实在的，每次逮捕了犯人，直到看见他们被法律制裁，我才能放心。这些年来我见过太多犯人，虽然铁证如山，却在法庭上翻供，或者通过律师狡辩，明明有罪却判成无罪，真是太令人气愤了。”

“不过今天还真不错。那个北条夫人认罪很痛快。律师也不过是以夫妻争执殴斗中误杀的罪名争取到了轻判。”千绘连忙给係长斟酒，“其实我并不担心，还记得逮捕她的时候，我们把关键证据一亮，她不就认罪了么？这种养尊处优的夫人，都是外强中干的，哪会有什么顽强抵抗的意志？”

如果静留没有在法庭遇到那两位前代蔷薇，她也会像千绘这么认为，可是现在她知道，北条彰子是一个意志顽强，绝不认输的女人，她怎么会……

“杉浦係长，您还记得当时北条夫人是如何认罪的么？”一直不多说话的静留，突然问道。

“就是那个呀，你记得吧，夏树。”杉浦搔搔脑袋，听见夏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我当时说：我们的首席法医正在加班工作，用最先进的科技手段还原北条议员身上的伤痕。我已经能够通过肉眼分辨伤痕是拳头造成的。”

千绘也补充道：“特别当我们说：再过几个小时，藤乃医生可以得出更清晰的伤痕，到时候拳头的形状和大小，就可以完全分辨出来。这位高高在上的夫人，听到这句话，立刻就泄了气了。她还说了一句：‘你们去告诉那位漂亮的首席法医，不用再继续查下去了，那样的大美人为了我这个老太婆去熬夜，我于心不忍。’藤乃医生，你虽然不在场，但这是你完全击败了她，我们搜查一课都对你好崇拜的，是不是呀，夏树？”

千绘又招呼了夏树，夏树还是没有说话，可是她一直从心底里看着静留。而静留今天却是隐隐让她失望了。也许其他人不知道，可是她爱了静留那么久，她看得出，静留今天虽然看上去也语笑嫣然，其实是心不在焉的，是不耐烦的，带着某种焦躁不安。

你既然不情愿，不愿意看到我，为什么要过来？你只是来用你的身体语言和眼神告诉我，你不想和我说话，不想见到我。就连和我多待一会儿，都那么的不耐烦，想要和上次那样急着离开，是不是？夏树在心里对自己嘲讽地笑了，亏得她还有一种期待，期待静留会和不自觉地靠近自己，会说几句软话，会在她离开居酒屋的时候，像上次那样等在某个街角，轻声唤一句：“夏树。”

夏树能看到静留的微笑下面是焦躁，可是如果她会读心，她就会读出，静留的焦躁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这看似完美的案件后面，现在一个个浮出水面的千疮百孔。

静留的眼前像是有一个飘忽不定的屏幕，上面滚动着一行行闪着绿光的文字——

为什么北条彰子要不断地心理暗示自己是凶手？

为什么北条彰子听到伤痕可以还原就立刻认罪？

为什么北条彰子没有任何抵抗，连一分钟也没有坚持？

为什么北条彰子希望自己不要再查下去了？难道这就是她认罪的目的？

为什么北条彰子在法庭听到宣判有罪，反而那么开心？

看到首席法医沉默不语，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店主八千代婆婆端酒过来，看到这个抛弃了小夏树的漂亮渣渣，还是想要说几句：“哟，藤乃医生好久不来我们店里了，要不是您现在的样子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真差不多要忘了您呢。”

“第一次来的样子？”

“就是小碧她们庆祝破案的时候啊，那时候您脸上也带着巴掌印呢。您怎么总是被抽呢？是不是得给您漂亮的脸蛋买份保险啊。”

静留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八千代婆婆是要为夏树出气，可她又能说什么呢？而看到夏树闻言而流露出的关心和怜惜的眼神，让她心里舒服多了。

婆婆仔细看了看静留的脸，说：“不过没关系，谁都知道过了时间伤痕就看不见了，您只要……”

谁都知道过了时间伤痕就看不见了！

谁都知道！

北条彰子也知道！

那天当北条彰子得知伤痕可以清晰还原的时候，她立刻认罪，为的是阻止法医继续检验下去，彻彻底底地还原完整的伤痕。

因为她知道过了时间，伤痕就看不见了，到时候谁也不知道完整的伤痕是什么样子。

特别是她还说了一句：“你们去告诉那位漂亮的首席法医，不用再继续查下去了，那样的大美人为了我这个老太婆去熬夜，我于心不忍。”

而那一天自己也的确在接到杉浦碧从逮捕现场传来的消息之后，放弃了继续做下去。

因为要还原完整伤痕，需要很长时间，还不一定能成功。那天大家加班工作，整个法医团队都很疲倦，静留当时的脸很疼，头也在疼，也很想休息。所以当她得知犯人认罪，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坚持了。

她这样做，是不是叫玩忽职守？

可是又一个疑问涌上心头——

北条彰子知道这个证据是不完整的，那么她在庭审时为什么不利用这一点呢？要知道此时北条议员已经火化下葬，警方根本不可能获得完整的证据了。

她那样精明而意志顽强的人，还有她聘请的久经沙场的名律师，怎么可能忽视这一点？

除非……

静留再难等待，她拿出手机假装看了一下，抓起包包，勉强挤出她最得体的笑容：“对不起各位，我突然接到通知，还有工作，失陪了。”

“哇，首席法医还真是忙呢。”杉浦碧看着静留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在场的刑警都是醉眼朦胧，只有一直没喝酒的夏树看得清楚，静留的手机根本就没开，屏幕都是黑的，她是假装的。

又是那个借口，“我有工作”，在几天前那个冰冷的夜，她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这句话。想不到这个她最痛恨的理由，再一次地出现，如此的虚伪。

藤乃静留，你就这么讨厌我么？用这样的理由，一次次地从我身边逃开？是不是昔日有多少爱意，在你变心之后就唯恐避之不及？如果这样我还在坚持，是不是太可笑？

“傻孩子，你在想什么呢？”八千代婆婆拍了一下夏树的头，“你还不追出去？”

“没有这个必要。”夏树的声音冷淡，如果仔细听来，其实有几分消沉。

“说你傻你还真傻！”八千代有些急了，“我老太婆的精准眼光看得出来，藤乃医生的脸色那么不好，一定是有事情。女人在脆弱的时候最需要人抚慰，也最容易动情，这就是你们复合的……”

“婆婆！”夏树打断她，“我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

“可是……”八千代转着眼珠想了想，“那个你看，藤乃医生现在状态很差，她要是开车出事了怎么办？现在这么晚，她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小夏树你是警察啊，总不能不顾她的安全，见死不救吧？”

夏树咬住了嘴唇，只犹豫了几秒钟，就霍然起身，冲出门外。

“哎呀呀，动作好快，身体还是诚实的啊。”八千代看着被夏树“砰”地带上的门，“小夏树，我真是为你操碎了心，就算是我的亲孙女我也没这么好吧？”

“您说得对。”舞衣端着一盘菜从后厨出来，嘟着嘴说，“作为我的亲外婆，您只会剥削我、压迫我。”

尽管夏树飞一般地奔到街口，可是已经看不见静留那辆捷豹的影子，这辆车的速度还真是快。

静留，你会去哪里呢？

静留没有去别的地方，她真的回了科警研。

这幢大楼里大部分人已经下班，只有几个办公室还亮着灯，其中就包括她交给江利子用来修复颅骨的那间工作室。

静留按下那个楼层的电梯按钮，自从她结识了江利子，她本能地对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有一种依赖感，不仅是她们拥有共同的超能力，还因为这个女人的睿智和沧桑，往往会对她有一种不经意的启发。

这个贫寒而寂寥的女人，却像是首席法医藤乃静留的导师。

可是当静留推门而入，却让她有些失望。江利子并不在，工作室里只有一个被插满标签的颅骨，还有技术员熊仓善，正在计算机前面忙活的她因为一抬眼看到静留的到来而被吓得惊跳起来。

“鸟居小姐呢？”静留走进来，看到房间中央的是一个根据原尺寸3D打印的颅骨复制品，上面插满了小标签，标记着软组织的厚度。看来颅骨的三维重构已经开始了，江利子的工作效率真的非常高。

“鸟居小姐下班回去了，她说她还有其他工作。”江利子的另一份工作，就是画那幅列维坦的伪作吧。熊仓善虽然还是很怕首席法医，可是和鸟居小姐工作了一天，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自信，“我按照鸟居小姐吩咐，做了了颅骨3D打印。鸟居小姐完成软组织厚度估测，我拍了照片扫描进电脑。根据我扫描的结果，鸟居小姐画了三幅面部二维素描，我现在正在把这些数据录入计算机，已经快完成了。”

“很好……”静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转身将要离开。正当因为她的离开松了口气的熊仓善，发现首席法医突然又转回了头，盯着她道，“你是学计算机的，你能不能调出两个月前的门禁数据？”

“可……可以的。”

科警研大部分办公室都是密码锁，而验尸间、化验室、枪械室、药品和爆炸品保管室等都会有门禁，工作人员刷卡进入，电脑也会记录，每天也会有人检查，擅闯会立刻接通警卫室。可是验尸间又有些不同，因为大部分人对这里的恐惧心理，再加上比起其他几个需要严加看管的地方，那里没什么可偷的，所以虽然有门禁，可基本上没人想起来去检查。

“虽然时间挺久了，但并不难。即使记录被删除，只要没有在源文件基础上写入其他文件，我完全可以恢复的。”熊仓一边敲击键盘一边不停地说话，或许她只是用说话来掩饰在首席法医面前的紧张不安，“有了！”她敲了一下回车键，带着点得意看向静留。

屏幕上清清楚楚显示着那一天法医验尸间的门禁状况，静留记得那天大约是十点多接到杉浦那边的消息，不久以后她和她的助手们就结束了工作。门是她和乃梨子一起关上的。

而记录也没错，那天的最后一条记录，时间是15:32——23:05。

静留也暗中松了口气，看来这天的记录无误，没有她担心的那种情况。

可就在熊仓要关掉记录页面，静留心念一动，急道：“打开第二天的记录！”

熊仓打开第二天的门禁数据，仍然没有什么异状，可就在她们以为结束的时候，熊仓“咦”了一声：“好像有改动。”

这点改动当然难不倒京都大学的计算机硕士，她很快恢复了文件，此刻屏幕上的条目让静留心头一紧。门禁记录的第一条：验尸间使用时间00:32——03:27。

谁会在她离开一个多小时后，在凌晨使用验尸间！

她甚至都不用问法医部的同事们，因为法医界的不成文的规定，可以通宵加班，但如果验尸间在午夜前关闭，除非是最高紧急的状态，否则再次开启，一定是在第二天太阳出山以后。

其实法医也会畏惧死亡，不要在午夜唤醒尸体，这是他们的规矩。

因为验尸间在地下室，警卫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灯光，而且因为心理恐惧，夜间巡逻也没有人会到那里去。所以在那段时间如果有人进入，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难道有一个人，在她和同事们离开之后，在黑暗中打开了验尸间的门，从容不迫地完成了她没有完成的工作？

想到这里，静留顿觉不寒而栗。

而就在此时，她的手机突然震动，那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邮件，里面的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是此时此刻看到，却无比恐怖：“终于被你发现啦！”

那句话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图标。

一种无边的恐怖笼罩了静留，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眼睛从头顶死死地盯着她，连那个习以为常的笑脸，也变得分外邪恶。

你是谁？

你在哪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