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发现了我一直在注视着她,女生侧过脸来,用依旧不掺杂着任何感情的眼神和我对视,然后开口:“绫辻行人的《暗黑馆事件》,换到哪个书架去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那本书:果不其然,《暗黑馆事件》五个大字在漆黑色的封面上毫不吝啬地跳着舞,像是在提醒着人们“我就在这里哟”一样显眼。
女生见我这个反应,用远比刚才更加凶狠的眼神尽力向我手中望来——说它凶狠似乎有些过了,但说它毫无敌意,恐怕见过这眼神的任谁也不会相信。
虽然我并不知道她为何抱有这么莫名其妙的敌意,人性本善的本能还是驱使着我把书的正面朝向了她,回答:“在我这里。编完号以后就会放回原位。”
她的眼神收敛回去,略略点了点头,继续在书架上寻找别的书籍。
我把书放在一边,注视着她半弯着腰的背影,轻轻咬了咬嘴唇,犹豫一会儿,接着说道:“这段时间图书馆是不开放的。”
女生拿起一本书看了看,翻了两页以后,又放回原位,随口回答:“啊。我知道。”
“而且,”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钟,确认了时间:下午三点二十一分,确实还在上课。“现在是上课时间。按理来说你是不应该在这里的。”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又转了过去,继续弯着腰,一排一排看过去,挑的很认真。“按理来说你也不应该在这里的。难道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
“情况特殊。”我大概能猜到她会问这种问题,算是顺势回答。
女生忽然笑了笑。从这里看去,她的侧脸依然那么富有美感,在罕见的笑容下,那光辉愈发强烈了起来,比夏日午后三点的太阳更甚:“情况特殊的不止你一个。恰好,我的情况也挺特殊的。方便的话,可以问问不去上课的原因吗?”
这种问题也在意料之中,但却远比上一个要难以回答。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跟任何人都毫无忌惮地讨论的问题,也是一个我极力去避免的潘多拉魔盒——抿抿嘴,我微微摇了摇头,轻声回答:“也许不行。”
她突然叹了口气,低声嘟囔几句,有点沮丧般地直立起身,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朝前台走来:大概是没挑到想要的书吧,这种情况在我也是常有,不是不能理解。
稍微犹豫了一下,我拿起那本《暗黑馆事件》,主动递到了她的面前,说:“看完以后归还原位就行。借阅可能不太符合程序,最好还是在馆里读吧,反正也不用上课。”
她愣了愣,先是从兜里拿出右手接过。在空中停顿片刻之后,可能觉得这样不太符合礼仪,又从兜里拿出左手,双手接过书,抱在胸前,用有些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嗯。”
我冲她笑了笑,把椅子转了回去,继续埋头分类。
女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翻开书来草草看了看,随后从我的右手边走过,在临近前台的第一排第一个座位坐下。拉椅子的力度很小,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来是图书馆的常客了。
相安无事地各自看了一会儿书,我把电脑屏幕重新亮起,继续放着常听的音乐。曲子将近过半的时候,女生忽然‘喂’地叫了一声: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她,关掉音乐。她也抬头看着我,虽然眼神还是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比刚才已经好了许多。
“不要理解错了。我问你为何不去上课,并非是对你的自身原因感兴趣。”她开口,语速不快,有点字字斟酌的感觉。“只是看见了不太寻常的东西。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你好一点,毕竟你帮我找了书。”
这种小孩子一般的言论与她的形象倒是不太符合——我为她这突如其来地孩子气笑了笑,语气温柔地说:“图书管理员找书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书恰巧在我这里,也不叫找,没必要因为这样的事情特意感谢。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
她挠了挠头。“说出来你别太介意。大概一点多钟的时候——就是学生会长在图书馆那会儿,你们两个人吃饭的那个时候——我来了一趟。本来想翻进来的,但看你们两个一副旁人无法入内的模样,就没想打扰。”
说实话,当她的话进展到‘一副旁人无法入内’的时候,我的心脏着实停跳了半拍:幸亏看见的只是她,而并非其他的什么利益相关者。这件事情可以造成的后果,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严重许多。
“不算不太寻常吧,关系挺好的女生之间互相......恩,一起吃饭之类的。”强颜欢笑地回应了这句话,态度之虚伪简直换谁都能一眼看见。我略微安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女生却轻轻摇头,继续开口——
如果说,刚才那句话只是让我的心脏停跳了半拍的话——她下一句话说完的瞬间,我的心脏可能已经完全炸裂,仿佛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的确挺寻常的。这个我承认。”她点了点头。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却如同斩断束缚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那柄刀。“但我看见的不太寻常的东西是,你们吃饭的时候,门口一直有清洁工走来走去,一遍一遍拖着那个能照出女生裙底的地板.......还会转头看着你们。”
不知道多少文学作品里曾描述过绝望的滋味——最近而言印象较深的是,《嫌疑人X的献身》里面,最后石神像是要‘呕出灵魂’一样的场景。
如果要我创作出一副能与之相匹配的场景的话,那么我会这么写:穿着不合身的清洁工服装的男人,慢慢在镜子般的地板上挪动——他突然转过头去,带着笑意,眼眸里映出了即将被毁灭的天堂。
现在说万事休矣,可能为时尚早,但也早不到哪里去了。
我没了回话的心情,默默埋首在正在整理的书堆里。闭上眼睛,眼前尽是从前经历过的一切。那干燥的房间,木板床和触感冰冷的仪器再次在我面前像是幻灯片一样放过,于是头开始电击般地疼痛,引得肩膀止不住地抽动,随后带动全身的颤抖。我极力用手掌捏住前台的桌子,试图控制住自己,起码能够在面对它们的时候体面一些,但这种不自主的感情涌动和动作是任谁也无法控制的,只是作无用功。
这种感情并非悲伤或者说痛苦,而是纯粹而彻底的惊恐,以及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抗拒。就像瘸了腿的兔子面对飞扑而来的鹰。无力感,惊恐感和抗拒感一同涌上,近乎灼尽了我的内心。
——到头来,我还是没法摆脱这一切。
意识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不住地敲打自己的脑袋,动作愈来愈大,愈来愈不加掩饰,仿佛那个女生不复存在:愤怒和悔恨充斥了思想中的一切。我低声地喃喃自语,‘为什么’的声音重复而又重复,尽管声音限制的很小,气管也没有发声,其内中蕴藏的绝望和无奈,就像是当时的石神一样。
它们就像恶魔一般,如影随形,这是我一开始就意料到的事情——但究竟怎么,又自己忘记了呢?难道这么多年推崇的理性思考和理性行事,都因为一个江映月而破灭了吗?如果我能控制住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的话,现在的情况是否会不一样呢?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我是不是最起码能跟江映月聊聊天,继续这样的生活直到很久以后呢?
但现在,无论再说什么,再想什么,也都太晚了——
仅仅经历了数个小时的幸福就自以为已经解脱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背后隐隐感觉有人影晃动。我没有去管。喉咙干了,手也累了,就继续趴在书里,像是一个把自己裹在被窝里的孩子。
“嗯,之前的判断没错。”她忽然说了一句,语气带着笑。
我尚处在意识模糊的状态,没有应答。她在我周围慢慢踱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虽然之前不认识你,对江映月的印象也就是说一面之缘,但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终究还是太少了,有机会去守护的则少之又少。既然就在我的手边和能力范围之内,那么,尽管素不相识,我还是愿意让这个世界上多一些让人赏心悦目的东西。”
真是轻浮的话语啊。语气也好,内容也好,就像是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宴会上的花花公子一般——我如此腹诽着,依然不对她抱有任何期望。但原本没有刻意去听得意识,变得清醒了一些。
她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自然听不见我的腹诽,继续分析:“可能让人偷窥的理由就那么多。其中,因性.....因欲望而起的偷窥应该被首先排除。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就算觉得你们两个很漂亮,看两眼一般来说也就算了,不会轮流来回那么多次地偷窥还要拍照取证。女孩子对着喂食很美好,相比较而言的话,他们还是更喜欢去女厕所偷窥。拍照这个东西就更说不过去了——为什么要拍照?拍照的意义何在?显而易见是让另外的人看见你们两个的行为。”
“让某些,对这些信息感兴趣的人。”
仿佛前方受了力一样,桌子忽然挪了挪。
女生像是跳上了前台一样,一锤定音般下了结论。话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有自信——
这并不是盲目的自信。她说的没有一点错误。
如梦初醒般,我默默抬起头来。她正坐在前台的前半部分,离我的距离不到五十厘米。斜着身子,面对着我,笑容里带着一丝享受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