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八月十二。
刘小波坐在烧烤摊油腻腻的椅子里,他快要醉了,平素白皙的脸上染了一层红晕,眼镜滑向一边,整洁的衬衫和领带也乱了。朋友们三三两两倒酒敬酒,这是个好日子啊,他迷迷瞪瞪,努力睁大眼睛。身边的朋友猛拍他一记,同样是酒气勃发的嘴:“小波,喝大啦?”
“没……没有的事!”他回答,声音不由自主地大起来,连着舌头一起,朦胧之中,他看见黑鬼拎着一瓶啤酒,歪歪斜斜地插他怀里:“那,那就行了,咱哥几个,喝!”
“喝!……操,我可喝你妈吧!”
刘小光把贴着肚腹的冰啤酒一把拔出来,那温度着实刺激肠胃,他笑着用牙咬掉啤酒的盖儿,胡乱和胖子碰了个杯。胖子瞪着一双同样迷离的小眼睛:“小波,你他妈平时可不骂人啊?”
“操你妈,滚蛋吧,你懂不懂这是为啥?你他妈和我关系不到位!不到位懂吗,就是你……嗝,你不爱我,操你妈的,不爱我!”
“咋啦?被女人甩啦?”这是光头的声音。
刘小波头垂在胸口,眼皮翻翻,果然看见了一颗油光锃亮的核桃。真有意思,这世道连核桃都会讲话了。他突然觉得有趣,伸出手拍了拍。没想到核桃突然打来,他措手不及,头上挨了重重一巴掌。果然有意思,核桃还长手了。
“真几把完犊子玩意,求你妈胖子爱你。”光头意识还算清醒,他平素以大哥自居,对这些弟弟能帮就帮,小波平时是个好学生,不怎么和他们混在一起,他有时候也知道小波在学校受欺负,他本着不是我小弟不管的精神,只是偶尔和别的大哥打个招呼罢了,并不多事。
“你妈的,胖子不能爱我啦?”
“爱个球,你不是还有女朋友吗,和哥们装什么同性恋,恶心。”
刘小波不看那颗聒噪的核桃。手不停,啤酒一杯杯倒进喉咙。
“我日,你真对胖子……?”
刘小波一瓶啤酒喝完,拄着瓶子趴下了。光头心里微动,跟着趴在桌上。
“给哥哥好好说,哥帮你。”
刘小波笑笑,像个孩子般把脸凑近了光头,他神神秘秘地捂住了光头的脸,把自己的嘴对准了他的嘴。光头没想到他真会这么做,吓得一屁股坐穿了塑料椅子。
“老板,操你妈的老板!给老子滚出来!”
老板是个一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把菜刀就从一人高的肉架子后面冲了出来。光头见势不妙先怂三分,踢一脚破破烂烂的塑料椅子,口中骂骂咧咧:“你买的这什么东西,净贪便宜,小心遭报应。”
他向地下啐了一口,转身搬了另一张塑料椅子坐下。转眼又看见刘小波带着一脸迷离的似笑非笑的意思看他。在弟弟跟前面子还是要撑,光头勉强挤出两声豪爽的笑:“兄弟说吧。”
“你过来,过来呀。”
“我们兄弟还有啥不能见人的,就在这儿说!”
“那,我可真说了?”
“说!”
他笑着举起空酒瓶,对着空空如也的席面,大声吼出来:
“我,刘小波,今天,把我女朋友杀了!”
宿醉终于还是要醒。
她揉了把自己的乱发,镜中人瞪着一双红眼回望,粗糙的皮肤,下巴颏上的痘痘,歪歪斜斜杂草丛生的眉,不过七八天,她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没有刘小波,没有黑鬼,没有胖子,没有光头,没有老板,没有酒。
没有男人,没有女人,没有我。
她低下头开始刷牙,牙龈出血。
她低下头开始洗脸,痘痘破了,流许多黄的白的不明液体。
她重新一头扎回被子里,手机的灯光若有若无的亮着。明明已经是大白天,还是将手机的亮度维持在最低,屏幕上是微信简洁的对话框。
“我一直想和你说,但实在害怕伤害你。”
“其实我已经和他确定关系了。”
“你不愿意向我走近,我也没有办法啊,我们都已经不小了,应该对自己,对社会,对生活有更深的认识。”
“如果你有钱,有能力,有势力……我们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对不起。”
“对不起,我只能说爱过你。”
“对不起,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她无言地切成QQ,是另一个人的对话框,屏幕里没有多余的言辞,仅两段转发的消息。
“我见到他了。”
“长得还挺顺眼的,不讨厌。”
“他送了我一串手链,钻石的呢,我该回什么礼呢?”
“你问我喜欢他吗?我不知道啊,人家还没对我怎么样呢,不好说。”
“我还不想谈恋爱呢,多累啊。”
……
“桃花,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我只是,怕寂寞罢了。”
“在寂寞的时候,无论是谁,无论有钱没钱,只要它能抱抱我,我就能对它付出全部的真心。”
“但人不能一辈子沉溺在寂寞里对不对?还是要走出来,一辈子那么长,我不想抛弃父母,也不想抛弃朋友,更不想抛弃得来不易的现在的生活,前些天我说手机坏了,我妈给了我一万,他给了我八千,她只说买个新的。话谁不会说?可是一句话就能变出个新手机吗?桃花,你说对不对?”
“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长大,她也会累,也会老的,这么不给自己留后路可怎么办?难道真的想学电影里活到二十七岁就死,哈,不会的,她不是那种人。”
“我只想活的安稳一些,和爱无关。”
……
她无言地笑笑。
从被窝里爬起来,外面春日正好。这是今天第二次起床。她从柜子里拿出七天前买的酒,点点数,剩的已经不多。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她摸出手机,把那三段话当下酒菜,翻来覆去的看。到情动时,甚至一手持杯,一手持刀,忘情地大声朗诵:
“我承认这辈子绝不可能追上你们,真是一对璧人,我自愧不如。”
“我也从没有做过如此的梦。梦里没有你的现在,却净是我们的未来。”
“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在这里给你赔礼道歉。但我想,如果真的不打扰你,还是得用一些物理的手段,我会去山区支教,做个社会底层,这样想你的时候我不会被爱意折磨,而是被无限的自惭形秽和噩梦般的自卑心拯救。”
“这是在保全你,也是在救我。”
她放下酒杯,放下削了苹果的刀,放下手机,倒在床上愣愣出神。
已经很多天没有吃正经的饭了。胃里翻江倒海,有时吐的时候也会带点血丝。但她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方法,身体痛和心痛必须要选一样,不然双管齐下,怎么挨过来?想想古时候那些太监进宫,身体痛和穷到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去的心痛,总要选一个吧。她虽然没有长那东西,却是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被阉割的痛楚。
“明天,明天必须要出门工作。”
她默念,闭上眼睛。
刘小波被警察带进了局里。
真有意思,那大核桃还以为我在骗他。警察把东西掏出来的时候差点吓尿了裤子,还当你妈大哥,你装你妈的救世主?
他被拷在审问椅上的那一刻,依然是洋洋得意的。对面坐的是个中年警察,一脸凝重的样子。身后两个年轻点的大檐帽面无表情。真有意思,他紧了紧领带,太松的话过会打起来碍手碍脚,不灵活。
“你杀了你女朋友?”
“没错。”
“怎么杀的?”
“就一刀呗,女人的心那么浅,一刀就能捅到底,然后再轻轻转两圈,整个就挖出来了。”
“为什么杀她,你有什么动机?”
“动机,动机……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应该干就这么干了。”
“你觉得杀人是应该的?”
“杀人不应该,杀她,我没错。”
刘小波清楚看见一个大檐帽变了脸色,额头的青筋微微颤抖,他心里成就感更甚,更加激动起来:“杀女人,女人,能叫错吗?女人是什么东西,女人的心脏后面连着什么东西你们不知道吗?都是男人就别他妈的装逼。再清高的女人你多睡她两回,她心里就算没你也有你了。等到当了老婆,当了妈……嘿,那可就一辈子算你的人,算你的狗了,狗你打急了还会咬你两口,女人?她还会给你找借口,说你只是太急躁,太害怕失去自己,太难受了而已。临了还得上演一场抱头痛哭的大戏,既然打女人会被女人原谅,那杀了她凭什么不能被她原谅?”
“你!”
“小张。”坐着的老警察出声制止了身后几乎要撸袖子的小警察,继续问:“你女朋友的尸体在哪里?”
“还在床上呢,快十天,应该臭了吧。”
“你想过自己以后会怎么样吗?”
“被抓起来,判刑呗,”他多思考了一秒,笑起来:“最好是死刑。”
“你死了你爹妈怎么办,有想过吗?”
“爹妈能养我一时,难道还能养我一辈子不成,如果不能养我一辈子,我做的决定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那你想想你女朋友爹妈,难道他们就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与我无关,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他高高扬起鼻孔,蔑视地看了一眼大檐帽。
“奶奶的,老子先打死你这个畜牲!”
大檐帽终于忍不住,一把摔掉了帽子向刘小波扑来。刘小波先是觉着自己左半边脸失去了知觉,又觉着自己右半边脸也失去了知觉,后来整个头好像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朦朦胧胧还潜藏在酒意深处的念头,那是一张女孩儿温柔的脸和柔软的唇,她告诉他别怕一切会过去的。他听了,先是笑笑,又想哭。
她在深夜醒来,打开电脑看电影。片子是柯西胥的《蓝色是一种暖色调》,三年前初遇时她推荐给她的。但那时她苦于严重的晕动症根本没办法看过多的手持摄影,于是一直拖到现在。
真漂亮啊,Adele,浑身上下都是年轻天真有朝气的美。她吃意面很美,她睡觉很美,她躺在草地上看她的眼神很美,她们做爱也很美。
甚至连争吵,出轨,离别,都很美。
她想起刚刚认识她的时候,第一个话题是文章,第二个话题是痛经,第三个话题是煎饼,要放腐乳不要香菜;火锅呢,火锅要麻油加腐乳;炒菜呢,不吃炒菜,吃咖喱,加速溶咖啡。到中期,她们谈游戏,谈心理,谈未来。谈动画和漫画,谈这世界上所有美好与残缺。最后的那几天,她很开心,喊她宝宝,心里甚至还有一丝幸福的沉醉。
当然,这是自欺欺人。
真弥给自己倒了杯水。看表,凌晨一点二十三分。
就连梦和现实都如此令人悲伤,梦里的八月十二,现实的一点二十三;梦里的女孩儿,现实的Adele;梦里的酒,暴力,性,现实的求而不得,现实的如渊天堑。
手机铃声响起,她抓起来看,是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
“喂?”
对面不说话,抽抽搭搭地哭。
“……别不说话啊,这是怎么了?”
对面依旧是哭,声音与幼小的女孩子相近,她微微闭眼。没有说话。
如此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对面的哭声终于平息下来。
真弥挂断了电话,对面没有再打来。
她叹口气,温柔抚摸手机顶端,像摸着宿世的情人。
刘小波被关进了看守所。
他歪在墙根下,酒臭味在小小的空间里千百倍发酵,一张白净的脸已经被打成猪头。大檐帽下手真狠,他妈的,这也配做公职人员?真不是个东西。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低下头解开了脏兮兮的白衬衣,腹部不是平常的肉色。他在小腹处缠了许多圈绷带,看得出已有好几天没换,有暗色的液体渗出。
刘小波忍着强烈的不适一圈圈解下绷带,每撕一层,就像撕去一层皮肉,他手在剧烈地抖,但依然坚定。到最后,腹部已经完全露出。那是正在腐烂的肚腹,挂着细碎的皮肉,淌着脓水和脏血。
他在里面一阵掏摸,手指偶尔碰到肠子。但不对,这不是他要找的东西。过程中肠子差点流出来,他又强硬塞了回去。又是寻了许久。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连着血肉被牵出来的,是个奇形怪状的器官。
他将那器官珍惜地捧在手中,抱在怀里。像抱着宿世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