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妳正在和餐盤上的脆皮烤鴨奮鬥時，四方游移、像是新人一般到處敬酒的小團體已經離開上一塊區域，腳下蹬著鮮紅的高跟鞋，手裡挽著最新季的包包，夾帶一股不容忽視的貴氣，直直往妳的偏角前行，然而此刻嘴角的甜醬還來不及拭去，唯一能抗衡的只有手中缺了角的荷葉餅。

「劉曦，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如何啊？」

大抵這句話成了必備的開場白，作為一個引子，開啟妳並不是很想建立的話題。

十周年的高中同學會，一個最恰當，或著說，最為尷尬的時間點。

二十八歲的妳們，出社會的多半有了還算穩定的工作，讀書的碩博士也恰好告個段落，因此今年參與的人較往年多，話題亦從薪資工作漸漸轉向結婚家庭。

在充滿學術天才與商場菁英的交流會，自己這塊角落可謂格格不入的對照組。 薪資、名聲、成就、子女……崇尚競爭的環境下，輸贏成了衡量價值的唯一準則，曾幾何時妳也是跑在最前段的選手，直到拚了命仍舊被同儕拋下時，所有的桀敖才被馴服。

妳花了相當大的精力面對差異，最終才學會心平氣和地放過自己。是以對於懷抱別樣心思主動攀談的對象，妳歷來以禮貌而疏離的笑容應答，巧妙地躲開試探後，盡快將話題收尾。

「來來來，一、二、三，乾杯──」

硄啷一聲，妳跟隨眾人抿了口酒，臉上維持得體怡人的笑顏，實則漫不經心地數起背景音樂的節拍，任由思緒肆意發散。

不走在預設道路上的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觥籌交錯的名利場？

「诶？劉曦妳怎麼待在這！哎呀，那個不好吃妳還拿這麼多！」

一道甜美的聲音響起，從遠處走來的人兒，個頭嬌小卻蘊含驚人的爆發力，以難以置信的速度端著滿滿一盤食物奔來。也許是畫面太過震撼，原本包圍住妳的客人們紛紛走避，妳鬆口氣的同時忍不住搖頭失笑。

這或許便是前來的理由了。

時間可能磨滅很多，曾經的朋友、如今的陌生人，但總有那麼幾個人留下。三秋不見、如隔一日，衣角裡彷彿還裹著那些年的艷陽，一如既往的溫暖熱情。

「……所以我超級忙，籌備場地、購買喜餅、挑選婚紗，還要想該給哪些人遞請帖，事情多到爆炸！不能只有我體會這種痛苦！以安呢？她去哪了？妳們也快八年了，要不要一起去登記？」

老友滔滔不絕地說著最近的生活大事，講到激動處還會揮舞起手中的刀叉，充分表達她對現況的焦躁。妳一邊安撫，一邊小心地避開攻擊，卻沒想到對方倏地轉換話題，將疑問直直砸在自己臉上。

「實驗室耽擱了一下，應該等會就到了。至於結婚……」妳猝不及防地輕咳一聲，稍稍鎮定後，才在期待的視線中緩慢回答。

身後大門被推了開來，妳看著那人頂著一頭亂髮，因急忙而沒翻好領子的大衣被風吹得剌剌作響，翹首巡視一圈後，與妳目光相會。

「我們目前、沒有這個打算。」

在她淡淡的微笑中，妳同樣勾起了嘴角。

……是了，不單單為了好友，還為了妳們曾共度的一切而來。

※

事實上，與她在一起是高中時的妳從未想過的，倒也不是因為心理障礙或是環境阻擾，純粹是尚未到達那個足夠使自己心動的時刻。

但真要回顧，妳也說不清是什麼時候栽了下去，是第一次在實驗室看見她冷靜專注的側臉，還是在台上報告時她專業迷人的風采？大概最有可能的是在一次次腆著臉跟她借結預報”參考”時，她無奈又帶點寵溺的笑容吧。

妳是不信一見鍾情的，而好感在日積月累下，交往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告白不像妳兒時幻想的浪漫驚奇，一盞花茶、一輪明月，走出了咖啡館，她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牽住妳的手表明心意。一個習慣規劃生活的人，卻毫無準備就突兀地開場，太奇怪了，以至於妳當下愣了好久，不禁在她尷尬害羞的表情下笑出聲來。

「好啊，我們在一起吧。」

二十歲，是稍微脫去青澀，卻又不那麼成熟的年紀，於是可以衝動地答應改變一生的請求，理智地不給出太多承諾。

可能內心對於告白手法的抱怨被她聽見了，後來妳才知道沉悶呆板的她有獨特的方式表達浪漫。

第一年的紀念日，妳絞盡腦汁想給對方驚喜，卻收到她用廣用試紙染出的彩虹，在妳一頭霧水的時候高舉於妳的頭上。

「妳是我彩虹盡頭下的寶藏。」她一本正經地說，發現妳還是一臉莫名其妙後，才有點慌亂地解說起相關的民間故事。

完全讓人摸不清的感動點，但看她脹紅著臉解釋的模樣，妳奇異地覺得這禮物似乎也不賴。

之後妳陸續收到像是天氣瓶、結晶聖誕樹，甚至於是讓妳哭笑不得的，長了愛心形狀的粉紅色細菌培養皿。一些不是特別貴，但對妳來說足夠新奇的禮物，從那些禮物中，妳可以感受到不善言辭的她笨拙而努力地傳遞情意。

妳總能在她冷淡嚴肅的臉龐上讀出有關愛的訊息，卻依然貪心的不滿足於此，老是藉些手段令她露出破綻。有段時間妳最愛與她玩大眼瞪小眼的遊戲，直到誰心臟的躁動被另一人察覺，便是輸家。

興許最初的目的是調戲，可不知覺間妳亦沉溺在她的氣息中，困於她充滿情話的眼裡。

喜歡是什麼呢？

妳像沒骨頭似的倚在對方身上，窩進她不寬厚也不有力的臂彎，面前的電視播著引人發笑的綜藝，外頭正淅瀝瀝地下著大雨，而妳覺得如此終老，亦無不可，那便是喜歡了吧。

只可惜，止步於喜歡的愛戀是不夠的。

當甜蜜的熱戀期一過，大小磨擦才正式浮上檯面，矛盾及衝突接踵而來。

人們皆說，戀愛的滋味是酸甜，約莫是忙碌的生活、避嫌的態度，以至於妳們光嚐到了太多的甜頭，還來不及將電視上、書籍裡描繪的橋段盡數演練，就提早揭開了身上僅剩的神秘面紗，赤裸地直面所有的缺陷。

「顧以安就是典型的理科女子啊，不擅長打扮、沒有那麼多愁善感、說話直接……妳只是用微表情和小動作傳達不滿，她是無法馬上意識到錯誤的，畢竟有太多的可能造成妳不開心，得明明白白說出來呀。」

其實妳並不喜歡以文理科、星座、血型等等界定人的性格，太過刻板。顧以安就是顧以安，她有專屬於她的特質：木訥、容易滿足、好奇心旺盛、獨獨在研究和美食的事上精明，其餘時間相當懶散隨意。

這些特質或多或少與妳相似，因此才會如同電流同向的平行導線，在磁場的作用力下相互吸引。

但這份愜意使妳過於放縱，等回過神來，尚未準備好的妳們早已靠得太近，近得令瑕疵無處可躲。

所以，第三十五次在客廳看到一連串的溼腳印時，妳終究爆發了。

從沒有告知便把零食吃光、襪子隨處亂丟、總是不把大衣掛好，到花錢大手大腳、有事喜歡悶著不說、在奇怪的地方固執己見……有太多太多可以埋怨的事了，一開始妳們富有衝勁、認為一點點的差異可以在自己的喜愛下容忍過去，始終忘了正視這些問題。

以前欣賞的特點日漸顯出另一面的缺憾，一針見血變得傷人、沉默換來不諒解、不同的邏輯思維不再只是正面地增廣視野，而有可能讓兩人的心思撲朔迷離。

好累。妳不清楚其他伴侶是否皆有過類似經歷，但這無疑是種警訊。

爆發的當晚妳拒絕了她伸來的手，太冷了，而妳沒有心力去溫暖它。

「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改變無疑是困難的，妳們必須為對方磨去不相容的稜角方能契合，於是妳提議給彼此多一些時間、空間思考，希望能暫時分別。她沉默了會，即使面有難色，最後還是接受了妳的安排。

臨走前，妳才發覺她的行囊少得可憐。

「一個行李箱的衣服夠嗎？天氣要變冷了，妳記得多穿一點。」

「沒事，妳也要照顧好自己。」

沒忍住習慣性的關懷，待她拖著行李消失在巷口，妳才曉得她留下了一切，以一種委婉而又強硬的方式，宣告自己一定會回來。

對此妳無奈地笑了笑，內在的感性斥責起自己的小題大作及狠心冷情，理性卻知曉為了和她走得更遠，這是必經的過程。

那些事件裡頭，真正使妳生氣的點是什麼呢？

是惋惜被吃掉的零食嗎？不是的，妳氣的是對方不過問的舉動、氣她做事前沒有站在自己的角度著想。

妳不自覺抽了張白紙，模仿她遇見問題時條列重點的習慣，逐一寫下妳認為她應該改進的事項，寫著寫著，卻慢慢停了下來。筆尖在紙上拉出一道長長的黑線，割裂了那些由惱怒構成的字句。

碎片最終拼湊出來的，不就是妥協二字嗎？

渴求對方依自己的準則妥協，包容全部的尖銳。

但、自己呢？

妳撫著胸前的吊墜，深深地嘆了口氣。

曾幾何時遺忘了，忍耐不僅僅是妳的強項，忘了自己下過一有芥蒂便要指出的決心。她那麼不善言辭的人，連吵架都憋不出幾句，只會一味地承受怒火，要是當初的自己，肯定是捨不得的。

在她帶著行李離開時妳曾想過，這個轉身會不會是妳們留給彼此最後的交集？就此放手是不是誰都不必承擔改變的風險與痛苦？此時想起來只覺得真傻。即便換了對象，終歸會遇上同樣的問題，而妳十分慶幸與自己一同面對難關的是她。

那個很多時候，讓妳情不自禁說出『真巧，我也是。』的人，錯過了大抵……不，絕對、會後悔的。

「劉曦，關於上次吵架我回去統整了一下，發現有些確實是我習慣不好，我會盡量改進，但我認為最大的問題在於我們溝通不良……以後有任何不高興的情緒產生時，能在第一時間告訴我嗎？我不希望再讓類似的吵架發生。坦白說、上次妳趕我走，我真的有點生氣和委屈，但最後只覺得害怕，擔心妳是不是厭煩了……」

這大概是她不用書寫的情況下，對妳說過最長的心裡話了。

妳接過她遞來的紙張，看見上頭密密麻麻的檢討與妳重新寫過後的內容相似，不由得笑了起來，靠在手足無措的她身上，笑出了淚水。

幸好，妳們並沒有卻步，誰也沒令誰失望。

※

「這家自助餐廳還蠻好吃的，妳覺得呢？」

吃飽喝足後，妳們尋了個由頭提前離開，妳牽著她常年冰冷的手，放進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番茄海鮮湯和烤鴨不錯，不過似乎沒有預期的精緻。」

「這樣啊……本來想說喜歡的話我們下次還可以再來。」

「我比較喜歡妳煮的喔。」

「……別打趣我了，明明上次不小心放太多鹽，鹹得不得了，叫妳別吃了妳還吃。」

「我們難得交換職位嘛。」

妳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盡是些生活上的小事，偶有沉默的空檔，妳也會哼起歌來，而她在一旁跟著旋律拉妳一起搖擺，兩個人便在閃爍的路燈下起舞，拙劣、卻十足熱情。

「車到底停哪啊？這走了有二十分鐘了吧？」

「……對了，我剛到聚會現場的時候，妳和老徐在聊什麼？」

「欸，別忽略我的問題……」妳不滿地捏一捏她的手指，「也沒什麼，她在講最近準備婚禮的事，順帶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去登記。」

「……這樣啊，那妳的回答？」

「說我們目前沒有這打算呀……並沒有對吧？嗯？」

妳感受到她身體一瞬間不自然的僵硬，懷疑地瞇起眼睛。

「看著我，顧以安。別跟我說妳又想玩當年那一套，吃完飯走在路上就忽然告白。」

「……沒有、不玩。」

「到底是有玩還是沒玩！」

她苦著臉收緊了口袋裡交疊的雙手，「妳不喜歡嗎？」

「妳明知道的……」妳也苦著臉嘆了口氣。

明知道、只要是她用心準備的任何驚喜，妳從來沒有不喜歡的。

因此當她遞出包裝精緻的玻璃罐時，妳雖然惡狠狠地擰了把對方的腰間肉，但還是緊緊抱住了她。

「嘶──好痛……因為是自製的，所以外觀上不是很好看，但我試驗過確實可以發芽。」她指著罐子裡色彩繽紛的星星種子球，「裡面有個與眾不同的驚喜。」

妳用力晃了晃罐子，「我猜，妳是不是放了一個愛心形狀的，然後裡面包著戒指。」

她震驚地看著妳，過了幾秒才露出妳熟悉的無奈笑容，「嗯，真聰明。」

「多謝誇獎，因為我女朋友是個好奇寶寶，常常拉著我一起腦力激盪。」

「您真幸運，有一個為您著想，幫您預防失智症的女朋友。」

「是啊，所以才配得上像我這麼好的老婆。」

妳們對視一眼，先是因為不要臉的自我吹捧笑了起來，而後她才意識到哪兒不對勁，怔怔地望向妳。

妳笑得像是一隻狡黠的狐狸，眼裡承載著點點星光。

「劉曦……妳答應了？」

有可能不答應嗎？

妳忍不住揉了揉她忐忑不安的臉，除了被妳硬拖著看鬼片外，已經很少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記得曾在某個感情專欄看過，筆者認為愛與習慣，是婚姻缺一不可的基礎。

而八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以使當年妳們親手埋下的種子在心底發芽茁壯。

熱戀時的酸甜、磨合時的苦辣，到如今平淡簡單的生活。

在時光的澆灌下，喜歡終於得以蛻變成愛。

妳早已習慣了她呼喊自己名字的語調、時不時蹦出來的奇怪問題、撒嬌時語尾拉長的鼻音、自言自語還會突然唱起歌來的毛病……

妳們一同學習溝通協調的方法，治癒成長階段遺留下的創傷，克服攀比心帶來的自卑。

她見過最狼狽陰暗的自己，妳接納她怪異孤僻的性情。

這一生，怕是沒有那麼多個八年，願意傾盡身心重頭來過。

於此，還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我願意啊，傻瓜。」

選擇來同學會或許是想讓所有人見證，曾經折磨妳的匱乏感，是她填補了缺失。

世上有太多使人嫉妒的，所幸，顧以安帶給妳的歸屬感，便是妳所擁有中，最值得誇耀的寶物。

自己是何等幸運的人啊。

得以在最美好的年華，遇見一生最正確的決定。

年輕時不輕易許下的諾言，現今，總算是有能力負擔並履行了。

「我答應妳，連同過去那些像是開玩笑的約定。我願意陪妳去各種地方，見識各種景色，讓每一年新的希望中，都有妳的身影。我們已經共同對抗過那麼多挫折、經歷那麼多磨合，現在世上也找不到另一片能和我相契的拼圖了。所以……」

妳提起她的左手，輕輕吻了無名指的位置。

「妳也願意將未來交給我嗎？」

妳看著她閃動的眼睛，專注的、只容得下自己的倒影。

也許、這就是答案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