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推開,轉軸發出嘰嘰聲。門很重,所以門後的人吃力且緩慢地開它。
從裡面傳出低語聲,還有細碎的玻璃敲撞聲。由推開一半的門的縫隙,女人低著頭閃進酒吧。
披著的卡其色大衣,在橘燈照射有些慘澹。酒保很快迎上去幫她脫下大衣,露出來的黑西裝,因為本來的修長身型配合剪裁顯得更高挑,褲裝在開口處加寬,看起來像株菖蒲花。
「您又來了呢,沈小姐。」
為她掛好大衣,酒保請她到吧台的座位。
吧台的座位就她一個在。背著兩相對坐的客人,她先向酒保點了酒──什麼酒都好。
「那就為您上杯呢喃(Whisper)。」
女人點了頭,然後把手往口袋探。
這時,酒保遞出了煙灰缸到桌面,女人也拿出菸盒與打火機。這時她抬頭看向酒保笑了一下。才知道,啊,這人有著銳利的長相,但其中刻著的風霜讓人猜不出年齡,可能是二十五,也可能是五十。
她打開煙盒拍了兩下,取出兩支菸叼到嘴邊,就著火苗邊點邊吸。確定點著後,放了一支菸,塞到煙灰缸邊緣的凹槽,另一支則抽了起來。
兩支菸飄起的煙交纏又散開,畫出淡白軌跡。偶爾女人在煙灰缸輕敲手上菸頭,散開的灰燼無力的飄落。她又把菸塞到嘴上抽起來,同時看著另一支乾燒的菸。它垂著虛弱而白的灰燼尾巴猶如金魚的糞。
差不多是手上那支菸被捻熄的時候,馬丁尼杯推到她眼前。馬丁尼杯就從杯底拉出細細的杯柄後,再如小花開出又圓又可愛的杯身,琥珀般的色澤從杯子透出來。
三口把酒喝乾,推到煙灰缸旁,她說:
「美味。」
「謝謝,雖然我覺得還有待加強。」
酒保輕輕點頭,紮好的馬尾從後腦杓如飛瀑流下。
女人眼睛停在空酒杯和煙灰缸的區塊,但沒有特別看著什麼物件,自顧自地開口。
「我呀,跟人約了見面。」
「和誰呢?」
「死神吧……」
她從鼻子噴氣,再拉開嘴角。
女人對著菸,對著煙,對著酒杯,對著空間,輕輕地打開唇瓣又合上。酒精把她的腦袋搖昏,帶離此處,回到過去的時光。
和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
ζ ζ ζ
天空很藍。
菸的火星不勝陽光,看起來很微弱。
沈芳坐在公園的椅子上,背貼著椅背軟著腰腿攤在那裡,悠長地吐出一口煙,看著飄散的煙霧心情舒坦,但想到先前發生的事又覺得火大。
「那個臭醫生……什麼叫給點回扣還可以考慮跟我買器材。」
年近三十還要看人臉色說話,畢竟所謂業務就是得逢人就笑,記得每個醫生主任的喜好聊上兩三句,回過頭和開發商的主管陪酒,做為女性又要犧牲色相,但銷售成績再好又沒辦法被老闆提拔──因為小芳長得漂亮嘛。
去你的,我又不是只有臉。啊──女人真難做人。
邊想,沈芳又吸了口菸。
沈芳猜想是個性太強,被老闆提防也說不定。還被上個月結婚的老同事調侃,怎麼小芳進公司七年,怎麼還沒看過有男朋友,一定是個性太兇了。
有時候母親會打電話過去問她有沒有良緣,甚至是提相親的事。可是,她並沒有興趣。而且如果要填補寂寞,養貓或狗不就好了,為什麼要勞煩人呢?至少沈芳不想被誰麻煩,所以學生時代的追求者都被她果斷拒絕。
再說,到現在都沒有過戀愛的感覺。她想,其實一個人也過得很舒適,在沒有公司的人、客戶或合作廠商的地方抽幾口菸、喝幾口酒,內心也就平順了。
綜合醫院附近,就只有這座公園的這個角落才能吸菸,除去加了煙灰缸的垃圾桶,地上還有零零散散的菸蒂。這個吸菸區是少數不怎麼有人來,猶如綠洲的地方。如果是她住的公寓套房,根本不可能吸菸。這年頭對於吸菸者很嚴苛。
沈芳到這間醫院跑業務時,最大的樂趣就是坐在有向日葵圖樣的黑鐵椅,懶洋洋抽過三支煙再回公司。沒有什麼壞心情是抽三支菸解決不了的,她也沒抽過更多過,而現在這支菸是第二支菸了,她覺得差不多夠了。
用空著的手搓了臉幾下,讓抽菸抽昏的腦袋清醒一些,再輕彈菸屁股把抖掉菸灰,起身去垃圾桶旁得菸灰缸把菸熄掉。
一轉身要走,突然有個聲音說:
「我可以抽妳一支菸嗎?」
這話出自一名少女。她穿著白白淨淨的無袖洋裝,露出細瘦的四肢。短短的黑髮下是圓圓的臉蛋,加上狗兒般大而圓的眼珠從底下往上望著沈芳。
沈芳嘴角往旁一扯,說:
「妳十八了嗎?」
問歸問,沈芳其實不介意少女幾歲,還是掏出菸盒遞了菸還有打火機。
少女接過來,像看到可愛的玩具端詳起來。
「姊姊是十八歲才抽菸嗎?」
「不……我是出社會才抽的。」
「我六歲的時候吃過巧克力菸喔!」
「那種事怎樣都好吧……」
「話說,這個怎麼抽?」
用大拇指笨拙地推著打火機的開關怎麼也點不著火,而且湊在打火機上的還是菸的濾嘴。
抓抓頭,沈芳搶過少女手頭的菸與打火機。
「是這樣點的。」
犀利地點起火又熄掉。
「然後要點菸的話一定得把菸叼著,同時點火跟吸氣才能點著。有露出菸草的是頭,包起來的是濾嘴,懂了嗎?然後吸一口煙,要再吞進肺裡再吐出來。如果只含在口腔吐出來菸的顏色就會特別濃,而且也沒辦法吸到尼古丁。」
邊說邊把所有流程做過,沈芳乾脆坐回椅子上把手頭的菸抽起來。
少女把雙手塞到背後嘟囔。
「我的菸……」
「是我的菸。」
女孩嘟著嘴。沈芳則裝做沒看見,還刻意把煙往女孩臉上吐。
女孩摀著臉輕咳幾聲,抱怨這太過份。
這時遠遠地,有人在呼喊什麼。
少女吐了吐舌頭,說:
「時間到了,我得先走了。謝謝妳,我叫佑華。下次再碰到,一定要給我菸抽喔。」
說完,少女小跑步離開。沈芳用鼻子冷哼一聲。
「如果還遇得到的話。」
結果三天後,跑完業務來抽菸的下午,那對小狗般水汪汪的眼睛又盯著她瞧了。
沈芳把菸灰彈掉,瞪回去說:
「幹嘛?抽菸嗎?」
「我後來想說還是不抽菸比較好。」
「不抽是比較好。而且妳要抽,不會自己買菸嗎?」
「我沒錢。」
鏗鏘有力說完,佑華一屁股坐到椅子的邊邊,兩腳抬起來在空中踢動。
坐在椅子正中央的沈芳說:
「找你爸媽要呀?」
「不行。我要什麼東西他們都會買給我,可是菸的話一定不行吧!不過他們對我也夠好了。」
「不給女兒一點零用錢,還會過問買什麼東西的父母原來很好?」
「他們還是挺溫柔,對我很好,甚至太好了。不然妳爸媽怎麼養妳的?」
「放養制。讀書的時候,只要記得報備要不要回去吃飯,幾點回家還是隔天回去。」
「真好呀,我也想出去玩。」
佑華開始在椅子上像個節拍器搖晃身子。
「看來你父母管很多。」
「沒辦法,我身體不好嘛。我就在那裡的醫院療養,只有趁看護不在時躲著那些護士跟醫師才能溜出來。」
「那妳還想抽菸。」
佑華停下身子。
「感覺很帥,而且那樣就會有變成大人的感覺吧?」
「不是會抽菸才能變成大人,而是成為了沒用的大人才抽菸。」
沈芳把菸熄掉,起身丟了菸蒂。佑華看著她的背影,說:
「啊,就是這種感覺很大人。」
「真要說的話,也不討厭抽菸的感覺。只是有時抽著就感覺萎靡。」
「不抽不就好了?」
「是呀,為什麼會抽呢?」
沈芳看著地上散落的菸蒂,想,抽這些菸的人是想著什麼,懷抱什麼樣的心情在這些菸蒂上。
無意識的因為習慣而抽了菸嗎?貪圖尼古丁的快感嗎?因為憤怒?因為難過?因為要和人交際嗎?因為想要逃避人群嗎?
「……姊姊要走了嗎?」
「該回去公司了。」
「真可惜,和姊姊聊天還挺開心的。」
「怎麼說?」
「感覺是目前沒接觸過的大人。」
沈芳感覺佑華看著她的視線,就像是未知的世界透過她而與佑華產生連結。那莫名讓沈芳有點驕傲。
把雙手插進口袋,沈芳側著臉說:
「這種頹廢的感覺嗎?」
「現在有點太耍帥了。」
「臭小孩,大人是一定要對小鬼耍帥的。」
佑華壞壞地笑幾聲,起身面對沈芳。
「姊姊能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沈芳。」
「就叫你芳姊?」
「妳也耍帥呀?」
「裝一下嘛!」
「可以,那我走了。」
「喔。」
之後,沈芳來醫院跑完業務到公園抽菸時,佑華偶爾會出現來找她聊天。她們聊了看過的電影、書,最近流行的連續劇,醫院的事,公司的事。她們第一次碰面那天,沈芳穿著被汗浸濕的白襯衫加西裝背心,後來也到了要穿上長袖西裝的時節。佑華也開始套上棉質薄外套,用長裙或褲子包裹細細的腿。
「小芳妳最近是不是養貓了?」
下班前,公司的同事突然問起來。
「怎麼說?」
「感覺妳最近表情柔和多了。」
沈芳眼珠往上轉,思考了一陣子才說:
「硬要說的話是狗吧?」
然後她留下愕然的同事,踏著輕快的腳步回家。
又是跑完業務的下午。一出醫院大門,就看見外頭飄著雨絲。這座島的北邊每到天氣變冷時就容易下小雨,沈芳不討厭雨,因為空氣會變得冷冽而清新,可是公園的吸菸區沒有涼亭或任何避雨處,躲在樹下也不是好辦法。
沈芳從公事包拿傘撐著走到吸菸區,用手帕把打濕的向日葵座椅擦乾,然後攤在椅子上點菸。
這到底算什麼?她邊抽邊想。
她看著用漆黑小傘護住的另一塊位置。當然她也有擦乾。
大大的雨滴打落在黑傘上的聲音格外清脆。雨中,在椅子上的沈芳重新坐好,身體前屈看著地上水窪被雨滴打得紊亂。手上香菸的火紅菸芯慢慢被灰蓋住。
「我還在想妳會不會來。」
沾在菸上的灰因為身體的振動而掉落。
撐著透明的傘,佑華站在石磚步道上微笑。
沈芳馬上把剩下半支菸捻熄,說:
「那妳還在這裡。」
「想說出來散步看一下。每次我都是這樣,今天也只是走在既定的散步路線。」
「我也只是習慣。因為只有這裡能抽菸。」
佑華看了傘底下的座椅。
「還特別擦乾?」
沈芳把手往臉上抹,又捏捏眉心。
看著沈芳,佑華說: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躲雨又能打發時間,雖然不能抽菸就是了。以後下雨天可以去那裡玩。」
「是什麼地方?」
「先跟我走。」
佑華拉起沈芳的手邁出步伐。
沈芳跟著佑華踩過石板路,擦過樹叢,一路上聊著最近看的連續劇,透明的傘與黑色的傘不久晃到醫院大門前。把傘插進傘架後,進門就跟那些驚愕的醫護人員對上一眼。她們訝異的似乎是佑華身旁還跟著她。
也是,畢竟這裡的護士大多也知道她的臉,沈芳覺得從護士的角度看來,她旁邊跟個病患有說有笑是挺奇怪。
最後她們到了一個房間前。隔著大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見房間裡塞滿小孩、玩具、矮凳、電視與矮書架。與這側玻璃窗相對得是整面窗戶,可以看見外頭的景緻。左右兩旁的白色牆壁則畫滿大大的動物圖案。沈芳撇一眼門上掛著的牌子,上頭寫著兒童閱覽室。
她們推開門,孩子們馬上就轉頭看去。大部份都看起來很健康,其中也有些拄著拐杖或者身體某處包著繃帶。
一個戴眼罩的女孩認出其中一人。
「佑華姐姐。」
然後孩子們馬上笑著圍過來,把沈芳擠到旁邊。
給我們讀童書嘛──孩子們紛紛要求。而其中一個忽然眼睛晃到沈芳身上問是誰?
「這是沈姐姐喔!她是我的朋友,今天要一起讀書。」
佑華邊笑著回答,轉頭看到沈芳沉著臉。
「為什麼妳一臉不願意?」
對於佑華的提問,沈芳眼睛飄開。
「我不喜歡小孩呀…..」
「小朋友很可愛的說──」
佑華擺出充滿母性的笑容,這是沈芳第一次見到的表情。溫柔又充滿包容力,不管對象是什麼樣子都能夠擁抱,能夠去愛。
「過來嘛!」
佑華一手牽著沈芳,一手拉著孩子往裡面走,挑了一本繪本,坐到窗邊矮櫃子上,在孩子們的圍繞讀故事。
也被包圍在孩子之中的沈芳,手插口袋左腳跟輕輕跺地,在這樣無法吸菸的地方微妙的靜不下心。她左顧右盼,耳朵還是聽著佑華讀故事的聲音。
鈴噹一樣細而清脆的聲音,偶爾也有孩子們的笑聲混雜。
抖腳的幅度漸漸小了。
「還要回公司,我先走了。」
沈芳舉個手朝佑華揮兩下,對方也舉手回禮後埋頭讀書。
踏出兒童閱覽室,沈芳的厚跟皮鞋踏響醫院走廊。她看著那些一間接著一間的診療室,或是醫務室、福利社再者社工室這些純粹為了醫療行為,基於醫院的必要需求而設的房間。
獨獨那間兒童閱覽室有著不同的氣氛。
像是被隔離出來,獨特的空間。只有在那裡才能從這種死白並飄著消毒水味的空間脫離。話雖如此,有些孩子們身上包紮的樣子依然無法甩開帶傷的印象。又或許有些孩子是被父母或親人帶來打發看病期間的空檔,但也有些是有著表面看不出的傷吧?
佑華與孩子們待在一起的笑容,是沈芳未曾見過的面貌。同時沈芳也想起那些孩子們,在第一時間看向她們的表情中有著某種落寞。是在等父母來迎接吧?就算在佑華的陪伴下有一瞬間忘卻孤單,可是孩子們一定有著只有迎接她們的人才能填補的寂寞。
或許她也有自己不知道,也不能去觸碰的一面,自己無法填補的部分存在嗎?
忘記從什麼時候起,沈芳已經很習慣不去碰觸誰的心了。至少她不覺得有必要碰觸,只要抽菸就好。不需要誰碰觸自己,也不打算去碰觸誰。
兩手插在口袋,沈芳大步走動。出了醫院,外頭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她一如往常到停車場,那台新亮的偉士牌前,打開車座的收納箱,取出毛巾擦乾坐墊後跨上車離去。
回到公司,把明天要去跟各家醫院報告的新型機器資料整理過,差不多可以等下班,一邊裝忙地瀏覽社群網站,一邊注意辦公室其他人動向。偷懶被發現可不好。
平安熬過最後的上班時間,跟唯一還留在辦公室的同事道別,推開公司玻璃門,她抓下跳在樓梯間的雨衣出了辦公大樓。因為日照變短而提前來臨的夜空中落下細絲打到沈芳削瘦的臉龐,她才想到當時從醫院回來時忘記把傘帶著。
雖然說還有雨衣,但傘就那一把。沒有保證兩天內能夠再到醫院去,也沒有保證拿回傘之前,走在外面絕不會遇上大雨澆淋。
沈芳嘆了口氣,先在公司樓下抽過菸。她低頭,她抬頭。有時候用腳尖輕輕敲著地板,有時甩手彈掉菸灰。
乾脆回家也行,或者就先買把傘備用吧……
彈散菸草,把熄掉的菸屁股塞進口袋,她長吁一口氣,套上雨衣又騎去醫院。
大概是那些附近廣場上散步聊天的老人與看護消失的關係吧,醫院外頭的橘燈打在牆面,一扇扇透出白光或黑暗的窗子,像眼也像口,猶如化身將原本的人煙吞噬的異空間。
很快地,她在還插著不少傘的鐵架裡認到她的傘。架子裡還混著貼標籤示意是愛心傘或不知誰忘的傘,以及一把透明的傘。
她突然想到那個孩子。
她想到那孩子有固定的散步路線,想到自己抽菸時,佑華沒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
沈芳沒有抽起自己的傘,而是走到醫院的自動門前,看著門打開,還有玻璃上貼著那一閃而過的探病時間。
可以到九點半。現在才七點。
沈芳走進去,看著等候叫號的座椅上還有人待著,也看到服務台還有志工以及跟她擦身而過的護士。
她繼續往深處走,走到兒童閱覽室。
隔著大片的窗戶,她看見少女和小女孩在黑暗的閱覽室裡,對著大螢幕,望向裡頭閃過的畫面,纖細的身軀以及更嬌小的身軀身上被螢幕發出的光采打得斑斕,與此同時她們的背後也爬著陰影。
沈芳覺得,與其說她們心神投入螢幕的另一頭,不如說是看著接連不斷的畫面填補空虛的眼眶。
或許自己遠比原本以為的還要不瞭解她。
不要去碰觸嗎?
那麼,那時候在雨中擦乾了座椅的自己是什麼表情呢?用什麼表情抽菸呢?
拳頭攢緊而後鬆開。
是她先碰觸我的。厚顏無恥,擅自擠進我的空間。以為無所謂她抽離,但我一定遠比想像中的,內心有著更多的空隙,不管是她出現之前,還是因為她出現之後而變得更大的胸口的這個空洞。
她呢?
沈芳站著不動,盯著那兩個身影,眉頭深鎖。
不知不覺,有名男性來到身邊推開閱覽室的門。
「爸爸!」
轉過頭來的女孩用她還能看東西的一隻眼認出男人。
很快地,女孩從少女身邊跑開,到了男人身邊。
而少女,她也知道是要跟女孩道別,但當她的眼神順著飄到門邊,並發現微暗中站著的另一人。少女先是疑惑,轉眼變得炫然欲泣,轉回去看電影。
「怎麼表情像見鬼?」
沈芳擠過父女團圓而卡著的門縫走進去。
「因為妳不該這時間在這。」
「我忘記拿雨傘。」
「這理由真爛。」
「這是哪一片?」
「小鬼當家。」
有如抱怨地吐出片名。
「好懷念。」
說著,沈芳坐到佑華旁邊。那是有如她們在向日葵座椅上,花了好久才逐漸短,那種只要伸手就能碰觸彼此的距離。
「姐姐們再見。」
佑華聽到女孩的呼喚,轉身時與沈芳擦到肩頭。兩人都有些尷尬地把上半身往旁挪開後,她們才跟女孩回禮。
女孩笑得燦爛,又說:
「還有,另一個姐姐。我們不會跟妳搶佑華姐姐的,不要吃醋嘛!」
沈芳面紅耳赤站起來。女孩的父親雖然不清楚狀況還是先道歉,也要女孩道歉,接著逃也似離開。
坐回去,沈芳雙手抱胸說:
「那小鬼太囂張了。」
「人小鬼大嘛!」
佑華的臉色和緩得多。
「妳也是。」
沈芳輕輕撞了佑華。而佑華也不客氣地回敬一下。
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她們共享了一段平穩的時光。如果說,已經反覆看過的電影有什麼有趣,那一定是因為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機跟誰觀賞的差別而來。
播放片尾的製作人員名單時,她們沉浸在餘韻裡沒有對話。
「小姐,該是時候走了。」
這時一句話插進來。
在外頭走廊的日光燈照耀下,有張慘白臉龐。女人穿著女僕服,後腦杓垂著綁得整齊漂亮的三股辮,把門推開一半來說道。
沈芳的臉繃了起來。
佑華則是用手輕拍沈芳肩膀,說:
「那是我的看護。她叫荷圓。」
接著佑華又說:
「這是我朋友,她叫沈芳。」
荷圓與沈芳兩人僅僅點頭致意,然而沒有善意,比較像格鬥場上的選手輕觸拳頭般的基本禮貌。
不過荷圓對上佑華的眼睛,又顯動搖地說:
「會客時間已經過了五分鐘,請兩位再掌握一下準時的概念。」
「我知道,妳也有難做的地方。謝謝妳多等我們。」
旁邊沈芳看著電視快要捲到最後的名單,說:
「再多等五分鐘不行嗎?」
兩人之間迸出火花。
在荷圓動嘴以前,佑華先像隻生氣的小狗鼓起兩頰聳著肩發難。
「不能吵架!」
沈芳也就乖乖爬起來,攤手走向門口。
「以後早點來是吧?借過,我會乖乖退散啦。明天見?」
像是吃了糖的小孩,佑華抿嘴而笑。
「明天見。」
雖說有一半是賭氣,但這天起沈芳也就時不時到閱覽室找佑華。偶爾一起看看書,有時則是看著電影,或者就像她們在吸菸區的時候,有時聊些可有可無的話題,偶爾還是會忘記會客時間而遭到荷圓的責難。
ζ ζ ζ
在杯裡的冰塊,菱角與菱角接觸的平衡,因為時間過去而逐漸溶解,有個瞬間這份平衡被打破,於是冰塊崩落,在杯中喀啷作響。
「說起來,能給我兩杯莫吉托嗎?一杯要無酒精。」
「沒問題。同時做出來?」
「對。」
確認過點單,酒保快手快腳的準備起材料,而隔著吧台,女人瞥一眼手錶,然後又點起一根菸。
──我們又這樣過了一陣子……然後時序來到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