棟雷米的夜太過安靜,小小的農村深夜沒有人聲或許還算正常,但她甚至聽不見蟲鳴,從昨晚就是如此。
這裡一點也不像她待過的法蘭西,人民心底的恐懼讓飛龍炙烤成絕望哭號,人間地獄——卻仍有活力。
而這個地方,安詳寧靜又一成不變,如死水。
Alter稍稍猶豫一會兒,就在夜色中隨意挑了間屋子走到門口。她推了推門,看上去普通至極的木門文風不動。她到窗邊,可能是窗戶太久沒擦,也可能單純是因為沒有光源,她什麼都看不到。
她重新走到門前,搭著門板的手使了力,中世紀裡該脆弱的門仍頑固不開。她抬起腳,用足了力往門板踹下去。
門倒了,往屋裡倒下,哐啷巨響在這樣的夜裡格外刺耳。
但沒有人因聲響探出頭,就像Alter眼前空蕩蕩的屋子。
沒有傢俱、沒有堆放的雜物,沒任何曾有人生活於此的痕跡,甚至連灰塵也沒有。
然而今天傍晚,她曾見這間屋子升起炊煙。
Alter深呼吸,感覺到這地方的魔力開始混亂,像漩渦般打轉,迷茫又焦急。
她遲疑了一下,把倒下的門板扶正,重新嵌進門框。騷亂的魔力竟這樣平靜下來。她又試著推動這扇門,門再次絲毫不動,好像剛剛被踹倒這件事不曾發生。
再也無法否認的異常。
被抹消的戰爭可以解釋成因為某個待查的原因她來到英法始終和平的平行世界,自動填充進體內的魔力可以當成這地方魔力充沛,沉默的夜晚可以自欺欺人這裡環境特殊沒有什麼小動物,普通村姑突然變出貴族等級的大餐可以想成是鄰里對少女日常幫助的豐厚回報。
但消失的居民與怪異的房屋……她要怎麼解釋?
Alter咬著唇,回頭看看另一邊她溜出的房子,希望少女仍舊安睡。
她還需要一點時間,看看這世界是否存在可以突破的邊界。
她看向麥田,初到來時那一望無際的麥田。
一步兩步,Alter離開小小的聚落,往麥田走去。
夜裡無風,飽滿麥穗卻在微微晃動。Alter踏上田間小徑,這條路長得好似沒有盡頭。
她先是走,然後跑,在筆直的小徑上探尋看不見的終點。
可是終點還是那麼遙遠,小徑仍舊向前延伸,麥穗仍輕輕晃動,周遭景色半點不變,奔跑不過徒勞。
Alter停了下來。
她抬起手,魔力匯集於掌心,勾勒出劍與旗的輪廓,她握緊鮮血凝結於上的黑色長劍,描繪邪龍的旗面在空中展開。
既然找不到離開的道路,那就自己燒熔出一道門來,她向來不擅長一堆彎彎繞繞的麻煩事。
龍旗高舉,長劍直指前方,火星墜入麥田,熊熊大火襲捲眼前景物,麥穗、石子、凹凸不平的路面、凌亂生長的雜草、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小生物,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將燃燒殆盡。
魔力源源不絕湧入Alter體內,填補因為火焰而消耗掉的部分,好像隨她燒到心滿意足,即便毀滅這個世界也無所謂。
銘刻在靈基上的毀滅衝動驅使她將火焰擴散,從麥田到小徑,一路燒毀整座村莊……反正無所謂的不是嗎?這個世界太過奇怪,燒掉了也剛好而已。
龍之魔女為毀滅法蘭西而生,而這裡正是那個聖女的家鄉——
Alter慢慢垂下劍尖,等著火焰止息。
還不行,她告訴自己,身為一個優秀的從者,不能在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前就隨便拆了任何地方,御主會生氣是沒關係,但那個聖女很煩,會抓著她碎碎念,吵得要死。
所以不行,不能燒毀棟雷米。
斷絕了魔力供給的火勢慢慢減弱,從燎原之火往最初的火星回縮,最終光亮熄滅。
而麥穗依舊飽滿,無風卻微微晃動,彷彿大火不曾燃起。
果然嗎。
這裡不過是個死寂的、缺陷又虛假的世界。
「Alter。」
柔軟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尾音飄散在空氣中,像嘆息。
Alter垂著旗與劍,回過身。
貞德——自稱是貞德的少女站在小徑上、回村子的那一邊,對著她笑。
淺淺彎起的嘴角,澄澈得好似天空的藍眼睛,甘心被束起的燦爛金髮,讓人光是瞧著就放鬆下來的溫柔 。
和她所認識的聖女幾乎一樣,除了沒有戰場上打磨出的剛毅銳氣。
幾乎一樣,幾乎。
「貞德……」
Alter低低地喊,喊著她時常聽見卻從未喊出口的名字,每個音節都發得標準,她卻覺得彆扭至極。
因為第一次喊,還是說是由於被呼喚的對象不對?
「嗯。」少女應了,踩上凌亂散著石子的田間小徑,向Alter走來。
而Alter任她接近,握在手裡的武器化為光點消散。
不管這個人到底是誰這裡到底是哪裡,她都沒有受到傷害不是嗎?所以、所以沒有必要戰鬥的吧?
而且眼前的人不過是個從未經歷戰爭的女孩。
——不曾捲入戰火、不曾遭到背叛的貞德。
「Alter。」貞德拉起她的手,掌心遠比她蒼白的手指溫暖。「陪我看星星好嗎?」
說得是天真爛漫,毫不問起夜裡為何出門,更避開方才漫天大火與消失的武器,更不提起為何自己會出現,好似那是一點也不重要的瑣事。
Alter說了好,像她到了這裡後每次的妥協,即便她知道這根本不對,即便她知道有遠比看星星更重要的事該做、該釐清。
但她太晚別開眼,來不及躲過少女眼底的期待,不像還在迦勒底時,她總盡力避免對上聖女的視線。
或許是錯覺,在Alter應了好後,漆黑夜空倏地明亮,點點星光鋪滿天空。
貞德拉著她的手走,往回走。
Alter安安靜靜跟著走,如同以往用反正也不知道該怎麼回迦勒底當理由,逃避該有的抗拒,然後輕輕回握那隻溫暖的手,聽貞德對她說話。
貞德說今夜天氣很舒服,想在外頭找個地方躺著看星星,Alter說了好。
貞德說她喜歡躺在乾草堆上,雖然會弄髒衣服,但她會負責洗乾淨的,於是Alter跟著離開小徑,踏進麥田,麥穗搔得人癢。
貞德時不時回頭朝著Alter笑,好像只要Alter在就心滿意足,Alter下意識把手握得更緊,再更緊些。
走過一小段路,可以看見麥田邊堆著的蓬鬆乾草,Alter恍惚憶起似乎曾聽過聖女略帶難為情地說她喜歡躺在乾草推上,常常躺著躺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貞德拉著Alter倒在乾草堆上,躺在滿天星斗之下。
身體陷在柔軟乾草之中,乾淨的氣息令Alter產生回到迦勒底的錯覺,喜歡睡在乾草堆上的聖女似乎與其同化,身上有相似的氣味,站在那個聖女身邊時,即便厭惡地別開頭,也阻止不了這味道瀰漫周身。
不,那個聖女不在這裡。
那隻好像比Alter的還要小一些些的、細嫩的手握她握得更緊,被擠壓的掌心忽略不了那股略帶慌張的力道,微微的疼。
和先前不同,Alter想,原來搞了一場破壞也不像以為的毫無改變嘛。
「Alter,妳覺得今天會有流星嗎?」
突然的問句,Alter看向躺在旁邊的貞德,拉著她的手的少女望著星空,白淨的側臉線條柔和,嘴角也仍彎著淺笑,卻隱隱讓Alter覺得悲傷。為什麼呢?因為沒有那種隨時會拉著她到處跑的胡來嗎、還是因為明明握著她的手,卻不肯看她?
「聽說啊,只要向流星許願,願望就會實現。」少女輕笑,自顧自說了下去:「Alter讓我覺得熟悉,從一開始就是。」
「在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有一種這個人是為了我出現在這裡的吧的感覺。」
Alter蹙眉,不太懂怎麼話題從星星跳到這兒,她總跟不上那個聖女的想法,連眼前這個只是有著同樣面容的少女都讓她捉摸不透……雖然她也是那張臉的持有者之一。
「我知道這很奇怪,或許還很自大……但我就是相信,Alter會對我好的。」
「到底在說什麼啊妳……」Alter嘖了一聲,看不清對話的終點害得她越發忐忑,被緊握的手輕顫,卻沒有抽回。
「Alter來到我身邊,就像夢一樣美好呢。」好似告白的話語,星光之下少女臉上的紅暈無處可藏,染得笑靨更顯嬌憨。「能見到Alter真的太好了。」
「喂……」
向來橫衝直撞、囂張肆意的Alter再度敗於真摯單純,一張嘴開開合合,卻找不到該說的話,想說妳這傢伙果然是白癡嗎卻說不出口,或腦子被燒壞了是不是但對方未曾遭受火刑,不然妳這笨蛋離我遠一點可她們現在牽著彼此的手。
啊、好像該說太好了,但怎麼可能太好了。
「Alter妳看,真的有流星!」
打斷被氣氛壓得尋不著詞語的Alter,貞德率先鬆開相握的手,高高指向星空,Alter順著往上望,銀白色的光一道又一道地劃過黑夜,炫目非常。
「希望Alter會留下來。」
幾乎要飄散在空氣中的話語,Alter差點任它不著痕跡地溜走,差一點。
而貞德雙手相握於胸前,雖是躺著但虔誠姿態彷若聖人。
Alter側著臉看著,夜裡偏低的溫度涼了她的手。
等這場毫無預兆的流星雨終於告終,Alter不問一句就從乾草堆上起身,拍掉身上草屑,粗聲粗氣地向還躺著的人說都幾點了好好的床不睡幹什麼躺這鬼地方,貞德初時的呆愣很快換回笑容,站起身後卻微微打顫。
Alter輕哼一聲,魔力化成她慣穿的毛領披風,丟進體弱的少女懷裡,不看對方笑得瞇起的眼,在聽見謝謝Alter後邁開腳步。
落在後頭的貞德連忙跟上,伸長了手勾住Alter的指節,她往後瞄,貞德的另一隻手正拉緊披風。
是有這麼冷嗎?Alter猶豫半晌,反手握住貞德,總溫熱的掌心此刻卻比她還涼。
貞德又說了謝謝,這次Alter沒有回頭。
貞德倒是向前與Alter並肩,擅自依偎,毛絨絨的領子刺到她的臉,她喃喃罵了些什麼自己也搞不清楚。
但沒把人推開。
甚至直到回到村裡那棟屬於貞德的房屋,上了階梯,坐在床緣的貞德輕聲說著晚上好冷,問能不能兩個人擠一張床時,Alter都沒有拒絕。
算了,Alter破罐破摔,反正這傢伙大概也不會是迦勒底的那個討厭鬼。
於是她們躺在同一張床上,當然沒有什麼見鬼的相擁而眠,但Alter任由少女靠著她的肩頭,在對方闔眼後拉好被子。
身邊的人呼吸很快平穩下來,或許是真累了也就入睡得快。
Alter瞪著不帶裝飾的天花板,乾淨得沒有污漬簡直無聊,她覺得自己肯定睡不著覺。
和另外一個人擠在一起實在不是什麼適合睡覺的姿勢,肩頭的重量,太清晰的呼吸,蹭過來的溫度,都過度惹人心煩。
該死的,Alter沒去數這是第幾次在答應對方請求後後悔,後悔了也沒把人踹開。
「……咒……貞德……」
什麼聲音?
還睜著眼的Alter蹙眉,這鬼地方夜裡連蟲鳴都沒,怎麼會有人聲?
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微弱又遙遠的聲音,可她好像曾在哪裡聽過。
「追加……貞德[Alter]回歸迦……」
聲音更大更清晰,就像只隔著一面薄薄的牆喊話,Alter總算認出那是御主的聲音,拖拖拉拉的笨蛋總算知道要找她回去。
但等一下,這個一樣叫貞德的傢伙現在睡得正熟,沒說一聲就走搞不好會哭鼻子吧?
「喂……」Alter推推少女肩膀,只換來模糊不清的哼聲。
叫不醒,她還在想是否該叫得更大聲推得更大力,但迦勒底那頭看不見她難得的體貼,如同她此時沒能沒意識到另一邊多麼焦急。
「以第三條令咒下令,貞德[Alter]即刻回歸迦勒底。」
所以說、等一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