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她刨出来了。”
“又要把她埋回去。”
“先得把她送回家。”
——战时对话录
风笛声响彻整个小镇。
葛丽塔透过商店的玻璃,看着队伍前方的风笛手。
“恩典眷顾,一路搀扶,靠它指引,终返家园。”①
马车牵着灵柩走过商店,灵柩上的米字旗在黑色的队列里过于显眼。
“这是您上次订的毛线。”裁缝铺的大妈从柜台下拿出篮子,把框里的毛线球一个个放到桌上,“一、二、三、四。一共是八张息票②。”
战争让这些毛线球缩水了一倍。
珍妮弗·克劳森(Jennifer Clauson)打开票件夹,从里面拿出票据,一张张摊在桌上:“一、二、三、四、五、六。”
六张票据并成一条线。
“没了吗?”店铺老板娘问,看着牧师妻子。
珍妮弗又翻了一遍票据夹,肉票、纸票、糖票同票据夹缝隙里的灰尘一同散落在桌子上。她把它们一一拾回去,只把糖票留在了桌上。
七张票据并成一条线。
老板娘摇了摇头:“还是不行。”她看了一眼坐在商店门口木椅子上的葛丽塔,那孩子依旧死死地盯着葬列。
犹豫再三,大妈将毛线球和糖票一并推到珍妮弗面前:“等这孩子的军官大人回来再说吧。”
她尝试过用积极乐观的语气了。军官有更好的配给,等那人回来,一切都会解决的。
“天堂境界,锤世万载,光芒普照,如日不晦。”
店内店外一道响起了啜泣声。
“她不会回来了!”
哭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她永远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我做了什么啊!”
沉重的呼吸声和身体触地的声音。
葛丽塔倒地前,依旧用双手护着腹部。
丘吉尔首相说:“永远,永远,永远不要放弃。”③
等葛丽塔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盖着印花布做的被子,母亲坐在床头。
她回家已经有两个月了。在被发现的时候,她曾求主治医让她留下。主治摇了摇头,签下了停职的表格。
“这里现在不适合你。回去休息吧。”
“我还能回来吗?”
主治没有回答,把钢笔插回墨水瓶里。
不要私下里和那些伤员接触。这个规定已经被葛丽塔打破了。
“给这孩子的父亲或者母亲写封信怎么样?”他将表格的附件递给葛丽塔。
事实证明,主治医的建议是正确的。
回到家乡的葛丽塔开始见不得葬礼,听不得夜间的空袭声,连经过的BFPO④的车辆都会让她怮哭不止。天天面对残肢断臂的生活已经不适合她了。
“为了孩子,也为了补给,写信给她,把孩子的事告诉她。”
“不要。这样做,BFPO的人会带着她到家门口的。”
女人踩在青紫色的残肢断臂上,向着眼中唯一的光亮走去。每走一步,都会听到脚下传来“嘎吱”的断裂声和断肢主人们的惨叫声。
雨一直下,她感到视线愈发昏暗,像是被什么遮挡住了。光线穿过密密麻麻的孔隙传到她的眼睛里。穿着制服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背后跟着四个戴着钢盔的士兵。他们守着一个长度不到一米的锌皮盒子。
“太太,她……”军官的话还没有说完,女人就扑向了盖着十字国旗的金属盒子。
“这么小。”女人抚摸着国旗上黑色的十字,“这么小的盒子怎么装得下她。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她趴在盒子上,感觉脸部有些异样。
她伸手摸了摸脸,摸到了黑纱。
女人跪倒在地上,手中多了支PPK。
一颗子弹射向走来致哀的军官,一颗子弹穿过自己的头颅。
等昆杜菈·拉尔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自己蜷缩在墓碑后。虽然和骚动的人群相距有二十多米左右,但第一声枪响时她还是本能地找掩护。
她像幼时遇到危险一样,奔向父母背后。
可惜现在斯人已去,只剩冰凉的石碑。
等到她确认安全,才从这掩体中走出来。
一位寡妇在自己妻子的葬礼上饮弹自杀了。
那位魔女两周前被从第聂伯河边挖出来。遗骨、狗牌⑤、泥沙一道被拾进了箱子里。她的状态也由“失踪”变成了“死亡”。
拉尔也明白这个感觉。她还记得自己收到父母确定死亡的消息的那天,迷迷糊糊地走到战壕的角落里,迷迷糊糊地哭了半个小时,直到被新一轮轰炸惊醒。
那一天库平斯基顶替了她所有的作战任务。
“抱着复仇的想法上战场,会回不来的。你就当是为了我活着好不好?”出击前,伪伯爵这么告诉她。
“你还真是自恋。”拉尔收起了眼泪。
“那就当为了世界上某个角落里的某个人活着吧。”
在1942年底,击落第107架时被皇帝陛下亲自授予勋章。
“也向你的家人问好。”作为惯例的礼仪,皇帝说出秘书官定好的问候。
拉尔没说什么。
她走出墓园的大门,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和她擦肩而过。
葛丽塔不再去参加父亲主持的礼拜。腿脚不便是一点,受不了散会后的闲言碎语也是一点。
三个月的时间,流言中的她又从“军官的未婚妻”变成了“被骗的可怜孩子”。
可她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偶尔翻看自己的日记本和信件。
信件一周前才穿越火线到达布列塔尼亚,但对沉浸于担忧中的葛丽塔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那人的信被夹杂在前线好友来信之中,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翻开最新的一封,发件地是顿涅茨克⑥,她接到了成立统合航空团的命令,准备前往圣彼得堡。
“她会叫你什么呢?”母亲对着还未出生的孩子低语。
“你想见见她吗?”
子宫里的胎儿动了一下小手。
“那我就带你去见她好了。格蕾丝,一起等她回家吧。”
1947年,葛丽塔牵着孩子的小手来到柏林。通信再一次被战后的混乱打断了。
“明明说已经回到了卡尔斯兰……”葛丽塔在厨房切着胡萝卜,手起刀落,“都半年了。”
孩子也已经在当地的幼儿园入学。
“那家伙该不会临阵脱逃了吧。”她把胡萝卜片又切成胡萝卜丁。
一切都在变,或许自己那时真的是自作多情。
“妈妈。我回来了。”是结束了周日上午玩耍的格蕾丝。
孩子走进厨房,手里拿着一个用大波斯菊编成的花环。
“是给妈妈的礼物哦。”
“哦,好漂亮,谢谢。”
葛丽塔弯下腰,小格蕾丝把花环戴到母亲头上。
“妈妈真是大美人。”
“嗯,格蕾丝也是小美女哦。”
“那么,美丽的妈妈能不能答应格蕾丝一个请求呢。”
女儿还是学会了这样的措辞。尽管葛丽塔认为自己的言传身教里并没有牵涉到类似的行为。
“什么请求呢?”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就好,不要击碎孩子的心。要去相信,她用花环换奖励的行为是无意识的,是纯洁无瑕的。
也有可能是遗传的。
“我能不能养这只狗狗啊。”格蕾丝走出厨房,对着门廊方向“汪汪”叫了几下。她的狗狗跟了进来。
“哇,你是从哪里捡来的呢?”
“在公园里发现的哦,那棵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大的树底下。”
葛丽塔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嗯。可以养啊。”葛丽塔点了点头,蹲下来看着自己的孩子,“不过这可不是普通的狗狗哦,这是你的使魔。”
“使魔?”
“就和妈妈的小猫咪一样。”葛丽塔的使魔是一只白色的金吉拉。
“那么现在他就是我的狗狗了?”
“不是狗狗哦?这是一匹狼。”葛丽塔纠正孩子的错误说法。
“和你妈咪的使魔一样。”说出这句话时,她冥冥之中感到,这孩子,怕不是要被夺走了。
今天,葛丽塔也沿着相同的路线回家,将车停在自己的车库……前的车道上。
原本属于这辆普通家用型大众的车库里,停着一辆由某个强行搬进来的人新购买的红色迈巴赫⑦敞篷跑车。
这么浮夸的做法,到底是谁教她的。
葛丽塔拿起副驾驶上的购物袋就下了车,走到家门口,听到声音的一大一小就来开门。
“工作辛苦了。”
“今天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葛丽塔随手把两个购物袋丢给拉尔,自顾自地和女儿说话。
“很好哦。”
“那就好哦。妈咪呢?”得确保一下,那人没向自己的宝贝女儿传播什么奇怪的思想。
“小朋友都很喜欢妈咪的车子。”听起来很正常。
“要是妈咪天天都来就好了呢。”
“妈咪之后就会忙起来的,就不能来接你了呢。”有的事情,还是要早点向孩子说清楚。
“可以的话,妈咪会天天来接你的。”昆杜菈把购物袋放到餐桌上后,又想加入谈话。
“那太好啦。”格蕾丝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我饿了,今天你去做饭吧。”葛丽塔想要把昆杜菈支开。
“你不是不让我做饭么?”
“按照菜谱,不要擅自更改调味料用量就能做出可以吃的东西了哦。新的量勺量杯我都买回来了。”
葛丽塔看向昆杜菈。
“不去的话?”昆杜菈反问道,葛丽塔拉紧了女儿的手。
又多了一个卑鄙的大人。
“去的话?”昆杜菈又一次反问。
“格蕾丝会很开心的,对吧?”
孩子点点头。
“没了?”
“没了。我先上楼了。格蕾丝你先去帮妈咪的忙吧。”
“好!”
葛丽塔回到自己的卧室门口,掏出房门钥匙。
至少要保住自己最后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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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取自著名赞美诗Amazing Grace的歌词,原文是"Tis Grace that brought me safe thus far, and Grace will lead me home."
②息票:英国战时补给制采用的一种票券。
③原文"Never never never give up"
④BFPO:British Forces Post Office,英国军队邮政。除了邮递家书外,也负责护送牺牲军人的遗骸。
⑤狗牌:对军队身份牌的一种称呼。
⑥顿涅茨克:乌克兰东部城市。
⑦迈巴赫:德国汽车品牌,二战时停产,后被奔驰公司收购。文中出现的是作者个人假想的未被合并的迈巴赫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