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只过了短短一会儿,身处阔别已久的课堂的我就已经意识到:所谓‘上课的气氛’这个东西,起码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当我默默抬起头来,四处环顾一圈,重点打量了一下我前面的那些同学,并将自己的状态和心境与他们进行对比时,这种感觉也就更甚几分——实话说,的确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当几乎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握着笔看向黑板,生怕漏了哪怕一丝丝内容的时候,你却在优哉游哉地翻着自己的课本,毫无一点还有两年就要升学考试的紧张感,俨然一个在热火朝天的战场上挥舞着铲子炒着蛋炒饭的厨师。就算没有人向我投来看异类的眼神,作为我自己来说,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是不一样的这一事实。
.......对,不一样的,还有旁边的江映月。
侧头看了一眼,身为学姐还有保送资格的她,对这些早就学过了的东西显然没有任何兴趣,已经拿出手机开始看阅读软件上的小说。所幸,江映月的神情还算专注,看起来也并非在消磨时间,心中的那种因浪费了别人的时间而产生的罪恶感,也随之减浅了一些。
收回目光,注视着桌上那本尽管没有读过,内容却和我所知的大致相同的历史书,再低下头去,看着抽屉里那些平生素未谋面的高中课本。尽管‘自己是个不同寻常的高中生’这个观念早就已经在脑海里根深蒂固,也不会随意奢望能够像他们一样生活,在出院至今的这些日子里,我还真的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真实切身地感受到这一点。
仿佛身处麻雀窝中的一只燕子,与环境和他人的格格不入,像是风中的沙砾一样,不停刺痛着表层的皮肤。朝周围看去,身边的一切都突然——不,也并非突然,而是从开始就是那么陌生。除去正低头看着小说的江映月之外,似乎每个人都是对我来说的异类:他们七点半起床,准时上下课和放学,在这些问题上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中午饭在食堂了了解决,晚上也因为晚自习大抵没有什么好好吃饭的时间,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这样被敷衍过去,日复一日;就算是难得的空闲时间,照样被一大堆毫无意义(最起码是对我而言)的作业和试卷填满,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能去做,自己想要的东西无法得到,明明是自己的生活,却逐渐和同龄的他们变得一模一样,从而毫无一丝个性可言——就是这样数不胜数,而又可叹可悲的异类们。
有的人会将这些东西歌颂成美妙的青春。坦白来讲,我追求一切美妙的事物,但唯独这种,敬谢不敏。
中二而偏激的思想在脑海中充斥翻腾了一会儿之后,算是心满意足地,我抬头确认了一眼挂在黑板上面的钟表:尽管非常不情愿,这样在一堆高中生中充当异类的剩余时间,还剩下十分钟左右。看来这种无意义的发泄和思考,并不会加快时间的流逝。
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撑着头,视线开始在教室的四周来回转悠。我放空头脑,试图找一个适合看着发呆的地方,通过这样一个对于他们来说十分奢侈的方式来度过剩下的时光。
托着腮,目光从前向后慢慢挪动,扫过后门处的时候,半张女生的脸忽然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尽管这个说法听起来有些诡异或者说惊恐就是。
如果是普通学生的话,不管是否在认真学习,都应该会因此惊出一身冷汗吧.....所幸,我并非是他们。出于好奇,反而开始下意识地打量能够被我看见的一切:像是波波头的发型,配合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给人以充满元气的印象。如果再加上身高似乎还不太足,只能靠蹦蹦跳跳来观察教室里的状况这一点,结合起来,一个在男性群体里非常受欢迎的可爱女生形象已经在我脑海中生成了七七八八。
一直在窗口处上下跳个不停的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愣住之后,似乎是踮起了脚来,稳定着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眼睛里忽然放出流光溢彩的光。
她兴奋地朝我招了招手,一笑,那小小的唇旁边立马陷进去两个酒窝。配合上同样小巧玲珑的鼻子,和白嫩纤细的手腕上带着的一串铃铛似的东西,什么人的身影,似乎慢慢开始从我的记忆中浮现了出来......
但,尽管我出于礼貌,向她回以了勉强的微笑,也很努力地试图从杂乱不堪的记忆箱子中翻出什么跟这双眼睛有关的东西,那身影却模模糊糊,仿佛隔着层纱般,始终没能得到一个清晰的成像。
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我真的曾与她相识的话,那一定发生在住院之前——毕竟,无论是从人际关系,亦或者其他林林总总的各个方面来说,住院,都是我为时不长的人生中较大的一个断层。
初中的同学?
初中.....的同学。
也只能,是初中时的同学了。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亦或者说,怕什么来什么啊。
突然涌上的疲惫感,让人情不自禁地收回目光。扶着额,默默注视着眼前的课桌,我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口气——坦白而言,真是不想让人回忆起的一段时光。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出院之前的记忆全部一键删除,再跑到回收站去全部捞出来,包裹上十八层报纸油纸胶布,统统塞进车里找个石头压下油门全部沉进海里才好。
但谁都清楚,它总是要来的。
江映月似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看了看依然扒在后门窗上一脸兴奋的女生之后,碰碰我的胳膊,低声问:“怎么了?”
“讨债的。”
“啊?”她一愣,再看向后门,迟疑了一会儿,愣愣地说:“不像啊。”
我没心思跟她再贫嘴,呆呆地看着课桌上木头的天然纹路,苦笑道:“终归逃不掉啊。”
“......以前的事?”
“算是吧。”
江映月意识到自己踩雷了,马上捂住嘴,同样低头看着手机的桌面,表情有些自责。
我轻轻叹了口气,倒也没有怪她什么,再转头看向那个疑惑地望着我的女生。尽管已经记起了她的名字,却绝不想在重逢的时候说出口——就算我们的关系曾经好得无以复加。
但,假装不认识,亦是一种逃避吧?
说实话,我已经,完完全全厌倦这种逃避了。
时间这种东西,往往会悄无声息地在思考或动作进行的过程中随之消逝,就像大海里随波逐流的一根枯枝。当铃声骤然响起,柳娜干净利落地收起课本,坐在洛月寒前面的女生叫出起立的瞬间,我下意识地跟着人群起身,有些慌乱地看向后门处:门已大开。和我记忆中的她相比并未发生太大变化的娇小女生,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门口,隔着数人的身躯,向我望来。
趁着他们弯腰敬礼的时候,她赶紧朝我招了招手,笑容像是喂去香肠之后,仰起头看你的流浪猫般。
......以前我就总觉得,面对这样的笑容,大概很少有人可以干脆利落地说出拒绝的话语吧?总能戳中人内心中最柔软的那些部分。从这一方面来考虑,她去做什么保险推销员啊房产经理啊之类的工作,或许真的可以大有一番作为,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仅用一个月的时间让业绩翻番说不定也并非什么难事——并非我夸大其词,但那真的是如此出类拔萃的微笑。以至于除她之外,在人世间内,并未再见到过。
受其感染,我也情不自禁地换上一副微笑的面庞,同样轻轻向她招手;没等后排那两三个女生坐稳, 她就飞快地从椅子后面挤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肩膀,兴奋而惊喜地笑道:“你怎么来这里了?从天而降的美少女转学生吗?”
旁人的目光瞬间肆无忌惮地扎在我们俩的身上,包括就在我身旁的江映月。台上的柳娜将教科书不轻不重地在讲台上敲了敲,轻咳两声,大声说:“蓝可,迟到了还这么理直气壮?虽然见到熟人非常激动这一点可以稍微理解一下,但下课还是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呗?”
蓝可单手揽住我的左肩,朝柳娜的方向吐了吐舌。“好的好的。五分钟就去。”
柳娜白了她一眼,佯怒道:“还想五分钟啊?你是真不拿我当班主任了?现在立刻马上过来。苏芳坐你旁边又不会跑,以后都是同桌,你这么急这十分钟的课间?”
蓝可闻言眸子一亮,挺兴奋地转过头来看向我,丝毫没有在意脸颊和脸颊之间过近的距离——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顾他人的感受啊。
“真的?”
我微微点了点低下去的头,刻意回避了江映月的视线,小声说:“如果你位置是我旁边这个的话,真的。”
预料之中地,她的喜悦之情立刻溢于言表:“太.......”
“总之,你先去老师办公室一趟吧。”我赶紧打断了她的感叹,顺便轻轻推开她想要再次搂过来的左手,退后一步,看着蓝可的眼睛,飞快道:“今天我就先走了。如果想叙旧的话,放学以后来图书馆,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