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的主体宏大而线条严肃,白灰为主色调,最多在招牌处点缀以一抹鲜红,却就能给人以‘医院’的实感。由多为玻璃的对开自动门走进,大厅是最为嘈杂之地:穿着,形色各异的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在此排起长龙,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因焦急而缩小到了极致。尽管空调开得很足,空气中却不免传着一股汗酸与消毒水味混合的奇妙味道。时尚的年轻女子与一身大红大绿的老妇人难得地当了邻居,急迫地等待队伍前进的同时,不免总是要嫌弃地看一眼对方的衣装:唯独这个时候,自己或是亲人的病痛像是被暂时遗忘,用于产生哪怕只有一丝丝的优越感。偶有不守规矩之人,插队或是与挂号处的工作人员产生纠纷,甚至不用什么保安出面伸张规矩,人们那足够辛辣的视线,都可以将他盯得低下头去,而后灰溜溜地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
来到大厅角落的电梯处,与一群牛鬼蛇神共同上到住院区之后——前提是,你得能够忍受电梯里花样百出的体味。汗臭和浓郁的香水已是那里最低级别的考验——这里总算恢复成了医院该有的模样:充斥着消毒水味,仿佛到处飘着死者灵魂的惨白色的走廊,快步穿梭其中,面色严肃的患者家属与医护人员,闪着不详绿色荧光的安全通道标识,以醒目红色字体标出的病房号码,以及那在一群人前扑后拥中缓慢前进的移动病床或担架,无一不再次向我大声强调:这里是医院。
这里的确是医院。从车里窥得其中一角时,我就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这个事实。坐在病房旁的椅子上之后,这种实感也更加强烈——因为医院这东西,不论规模大小,位于何处,总像是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北辰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招牌和临曦市第四公立医院的招牌,除了名字的不同之外,也似乎并无其他区别:对我而言,后者要更加讨厌些就是。
又一个移动病床从眼前疾驰而过。老人的身上插满试管,微阖着眼,身边却无人簇拥。也许是看惯了之前那样众星捧月的吧,只由两三个医生护士推着的病床,多少让人感到寂寥——人这种东西也许就是如此。哪怕是将死未死之时,都要借由病床旁陪同人的数量来彰显(尽管这彰显并非他本人所想,而大多是他人揣测)其取得的成就或是地位,愈是德高望重,身价高昂之人,因他的死而奔赴医院的人也就愈多——当想到辛苦拼搏一生,换来的居然是病床前围着的一圈人时,一种想要在图书馆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闷不做声地将剩下的时间全部浪费掉的消极感就强烈地涌上心头:死相本就称不上是好看的东西。如果非要以让一群人围观我死相的方式来表现我的人生价值的话,我宁愿去死。
“苏芳,请节哀。”
从没见过的中年男人忽然轻拍我的肩膀,声音和那双胖手一样打着战。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和他身边的浓妆女子,他的眼里泛着货真价实的泪光:“你的父亲他,很伟大。”
我默不作声地点头,再低下头去,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盯着一尘不染的地板发呆。
这个反应也许给了他一种我很伤心的错觉吧,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后与身旁的女子一同走向电梯间,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我将目光投向他离去的方向,特级病房的门口依然人满为患:我见过的,没见过的,有亲戚关系的,没有亲戚关系的,全部大杂烩般地汇聚一堂,将半个走廊堵了个水泄不通。像是排在伟人纪念馆门口等待入场瞻仰的长龙。
林晴抱着双手,靠在椅子旁的墙壁上,侧过头来,叼着烟望向我,却并没有点燃。我也看了她一眼,她的眸子依然红肿着,想必是刚才进去带来的后遗症——和我不同,父亲对她可有着知遇之恩。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和我不同?
真讽刺啊。
不管是从什么方面上来看:内心居然没有产生丝毫波动的我,真是讽刺啊。
又一个瘦瘦的阿姨走来,含着泪,握住了我的双手,无语凝噎。我呆呆地望着她那张皱纹交错的脸,想要尽力回忆起她的身份,却只能在无奈中放弃:就算是有过交集的亲戚,也是我初中之前的事情了。自从父亲将我接来北辰之后,老家那边的亲戚就跟我基本断了联系。这边的,因为他不爱交际的缘故,平时也少有往来。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情,不知这辈子还是否有幸与他们相见。
林晴迅速将烟塞到兜里,走上两步,握住阿姨的手,宽慰道:“苏阿姨,请节哀顺变。苏总的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姐姐这么伤心的。”
阿姨立马转移了目标,抱住林晴,放肆地嚎啕大哭起来。林晴温柔地拍着她的背部,转过头,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复杂。
......所以,父亲的姐姐,我应该叫她什么呢?
错开眼神,思考这个问题的空档,我看见西装革履的眼镜男又朝我款款走来,表情沉重,却似乎并没有哭。和之前那个男人如出一辙,他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苏大小姐,保重。”
我依然没有发声,默默点头。他格式化地推了推眼镜,朝电梯方向走去。
又来一个。身材健壮的男人,身后跟着秘书似的短发女子。头发半白,走路却虎虎生风,因撸起袖子而露出在外的小臂线条硬朗。他看了依旧被抱着的林晴一眼,目光很快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略一迟疑,并没有再次上来拍拍我的肩膀,而是冲我点了点头,声音严肃:“苏小姐,节哀。苏总的遗志,我们会继承下去的。”
遗志.......
我再次点头,尽量调整,让自己的表情看着呆滞。
他向我九十度鞠躬之后,接过女子手中的西装外套披上,转身快步离去,似乎对这地方再无半点留恋——说到底,谁会留恋这样一个是非之地呢?
尤其是,在目睹了自己熟识之人的尸体之后。
人和空气的共同作用,让我逐渐有些喘不过气。没等下一个找上门来,我主动站起身,将烂摊子全部留给了林晴,转身朝走廊的另一边走去。
来到尽头的窗户边上,轻轻推开窗户。新鲜空气和城市的夜景骤然扑了上来,这才让我从刚才开始就始终闷着的内心得到了些许缓解,有种重获新生的快感——
但,也绝非完全重获新生的快感。薄雾般虚无缥缈,却又切切实实地压抑在我心头的感情,仍旧在不停地敲打着我的内心,向我发出提醒。
仿佛湛蓝地直逼人眼睛的晴空中间,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的纱。我能够感觉到身后的走廊里,有太多的人正因悲伤而哭泣,但我又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的悲伤来自何方。我想转身离去,想置之不顾,想彻底与这些负面情绪绝缘,甚至想回到我的图书馆里,好好埋头睡上一觉——每当产生这样的想法时,那感情就鬼魅般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
‘你失去了什么。’
‘你该哭的。’
‘哭吧。’
‘为了不再压抑,哭吧。’
我......究竟,为什么要哭?
“苏芳!”
熟悉的女声突然在身后传来。我愣愣地转过头去,却迎着来者,被她抱了个满怀。
江映月埋首在我的脖颈间,脸庞冰凉,身体在不住颤抖,像是由北极而来。她的身后,我眼神正对着的方向,一身风衣的艾然担忧地望着我,喘息地有些厉害。
“.......我没事。”我很快理解了现在的状况。内心因此感到不胜悲哀的同时,轻叹一口气,拍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啊!”她的声音焦急,且带着哭腔。抱着我的力度再大了几分:“我路上都要担心死了!”
我无奈地看向艾然,想要求得一些帮助。但从后者那望来的眼神,却和之前的林晴一样复杂。
她低声问我:“见过遗体了么。”
我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太对劲,点了点头。
“......嗯。节哀。江映月,一起去看看那边吧。”
艾然深吸一口气,朝我微微点头致意之后,上来拍了拍江映月的背。
她很不情愿地扭了两下,却总算退后了一步,扒着我的肩膀,看向我的眼里带着泪痕。
“你,真的没事吗?”
我叹了口气,轻轻擦了擦她的眼眶,说:“就算我再伤心,又能改变些什么呢?你父母也来了,和她们一起,向我父亲道个别吧。”
江映月还想说些什么,却再次被艾然拍拍肩膀,低声附耳说了两句。她迟疑一会儿,最后担心地望了我一眼之后,小声说了句“节哀”,老老实实地跟着艾然转身离去。走过去的路上,每隔几步就要回头望望,好像生怕我从这个根本无法全部打开的窗户跳下去寻死一般。
抬头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老实说,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奇妙——本该伤心的人并不伤心,担心她伤心过度的人却比她还要难过。以至于需要被安慰者反而变成了安慰者,也难怪艾然会投来那样的眼神。
要知道,从头到尾,我甚至连泪都没有掉过一滴啊。
但,如果我真的不伤心的话......内心里的那股压抑感,究竟,又从何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