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记忆这东西,有时自有其美妙之处:它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将你最难接受的那些情景以及当时复杂难言的心情作上一些艺术性的修饰,自动美化,甚至去除之后,为你呈上绝对称不上真实,但说虚假也有些过分的一副画面。正因如此,在面对这样的回忆时,人们往往都会不胜唏嘘和怀念。乃至于对旁人扬言‘想要回到过去,变成当年的那个自己’,如此之类的行为,也就不足为奇了:正如大学生都想回到高中,高中生都想回到初中,初中生都想变成小孩子一样。
不过,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如果再让那些大学生抽出哪怕仅仅一周的时间,重新体验他们高中时期那三点一线,朝6晚9的生活,他们又会叫苦不迭,大谈这种日子对人性和生活的扼杀,并庆幸自己已经毕业,有了足够的自由:和当时站在母校班级的窗前,声情并茂地感慨并怀念高中生活的那个人,简直并非同类。
总而言之,人们总会怀念过去生活中最好的那一面:比如,高中时从教室向外望去所看见的天空,飞鸟,树荫以及操场上的学妹——而随随便便地就将那些当时自己无比痛恨的部分选择性地忘记:三点一线的生活,绝谈不上充足的睡眠,填鸭式的题海教育以及中午人山人海的食堂。
人的劣根性,在某些方面总会相同。当我第一次回想起那个周日的时候,居然也会产生那天的雨格外缥缈脱俗的错觉。就连那个已经先我一步,换上了那根本不配称作为衣服的绿灰色军装的雀斑短发女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似乎都变得更加美好了些——当然,这全都是只要细细回忆就能完全推翻的假象。在沉默地回忆之后,我如实在文中写到:‘那天的雨将空气变得又闷又潮,正常呼吸都会感到粘稠。女生也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生。五官普普通通,脸色很差,双眼无神,长了许多雀斑和青春痘。鼻梁不挺,嘴唇还异常地大,与脸型极度不协调;与我初次搭话的时候,甚至还能听出一种奇怪的口音。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着实称不上好。’
但,她有故事。虽然在有的人听来是普普通通的,小城市留守女孩的故事,对当时的我而言,与她交谈她的过去却着实是一件很长见识的事情。
很快回忆起她的经历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默默摇了摇头。带着自嘲的意味,继续写道:‘与我这个因为性取向不同而入院的异种不一样,她是因为网瘾而入院的:这既是这个医院的主要业务,也是那些所谓病人的主要病因。在见到这些人,并与他们交流(即便交流的次数少得可怜)之前,我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所谓网瘾而接受这样残酷的治疗,也完全不懂他们对上网如此痴狂的原因。起码,对我而言,网络只不过是个偶尔用来查阅资料的工具而已。与游戏机,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第一天的日子乏善可陈。带着惶恐和不安的心情,换上了那身甚至还带着上一任成员体臭的军服之后,我,雀斑女孩,还有另外大约四五个已经印象模糊的女生一起,被分配到了一个大约十余平米,却足足要睡下十个人的宿舍。’
‘哪怕在今天的我看来,我居然能在那样的地方住下去,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房间狭窄,采光极差,除了角落处的一个木凳之外,没有任何家具。门的对面就是阳台,宽度只能容大约两人侧着身通过,和其他房间的阳台连在一起,成了一个另类的走廊。走廊左右的尽头各是一个大型洗手间——顺便一提,男女混用——不论是内衣还是外衣,就那样晾在一起,毫无隐私性可言。室内,潮湿的,黑黝黝的地板上,铺着大片大片的破烂竹席。只有通过充斥着无可救药的汗味的枕头和被单,才能大概分清哪片是谁的领地。’
随着回忆的愈发清晰,打字的速度也慢慢快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将这让人难以置信的真实内容付之于纸上的同时,我也情不自禁地开始感叹起自己的坚强:人类的确有着无穷的可能性。在特殊,极端的条件下,一直养尊处优,甚至可以说是娇生惯养的我,居然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不得不说,是个最起码对我而言的奇迹。
‘当天下午,在家长的陪同下(尽管我的家长并未陪同),我们——指我们这批,共同分享十几平米房间的‘同志’们——享受了在那个医院里,我们所吃过的最好的一顿晚餐:粗粮馒头,炒青菜,豆腐炖粉条,以及还算浓稠的玉米粥。坦言之,对当时的我而言,这已是很难下咽的东西。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顿我全城皱着眉头吃完的饭,居然会是我们在医院里吃过的最好的一顿。’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一顿的最好之处,所指的并非是食材或是烹调手法的好——最起码,东西都是熟的,玉米粥里也真的有玉米。之后的伙食中,这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事情了:诸如馒头,米饭夹生,菜没有放盐,甚至于里面掺杂着头发与不知名黑色物质的情况,简直屡见不鲜。据我所知,在缴纳的所有费用中,包含着一项约200元一周的伙食费,在艰难进食的同时,我也常常在想:将这两百元划去一个零,是否足够将我一周的伙食全部安排妥善?恐怕,不成什么问题。’
对于视美食为生命的我来说,那段时间,只要是有关吃饭的经历,可以说统统不堪回首。除非在迫不得已,饿得头晕脑胀的情况下,我才会勉强正常吃一顿饭。加上林晴不时会托人偷偷带来一些高热量食物,这才算是熬过了那一个月。在回想起来那些稀奇古怪的菜式,并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刚刚填满的胃,甚至心有余悸似地抽搐了几下,发出了像是哀嚎似的奇怪叫声。
从另一个方面而言,我天生体质不易长胖,但一般来说,也不会突然瘦到哪里去。入院之前,我的体重大约是47公斤左右,多多少少还算得上是有一点肉.......出院后的那天,这个数字则难以置信地变成了40公斤。通过这半个月以来的补偿,才勉勉强强恢复到了45公斤的正常范围内,不至于变成什么皮包骨头的骨感美少女,还是值得庆幸的。
想起这个话题,对定食的渴望也就不自觉地愈发强烈了起来。我轻轻拍了拍脸蛋,决定加快速度,将大概情况描述完毕之后,去学生会室找一趟江映月:作为她而言,一定想不到我今天就会来学校,中午的时候,也就并不会来图书馆。虽然这样的行为和表现多多少少会显得我有些奇怪,在看到这些文字之后,也许,她就能理解我对我父亲的感情了吧。
‘除去伙食和住宿环境之外,最让我无法忍耐的,则是平时个人卫生的处理问题。首日吃完晚饭后,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像是礼堂一样的地方,里面早已坐满了穿着同样衣服的‘同志’和部分家长,用极其热烈——虽然,他们的表情一个胜一个的木讷和冷漠——的掌声欢迎了新同志的到来。杨信和一些头衔无比响亮的人则坐在台上,挂着他特有的,那令人作呕的微笑,看着我们,像是在看着堆成山的纸币。’
‘在一场莫名其妙的欢迎会之后(其内容无非是歇斯底里的口号,洗脑式的鸡汤,还有感动得那些家长涕泗横流的感恩环节),我们被带到了洗澡的公共澡堂。建筑大体成正方形模样,极小。从正门走入以后,左拐为女生的更衣室,右拐则是男生的更衣室。更衣室与那种旧式的澡堂池子在一起,共约两个教室大小。从更衣室的门口走进去之后,就是一条到底的直路,右边为凹型的柜子,左边则是澡堂,也无拐弯之类的地方以隔断视线。由更衣的柜子,赤裸地走向池子的那段路,与走廊呈一条直线,和进去的门也几乎平行。如此条件之下,居然只在每个更衣室的门口用一块飘忽不定的帘子遮挡视线,笔直地朝对面望去,甚至能够看见他们赤裸的双脚——毫无疑问地,在那个地方,隐私这种东西,是最没有人提倡,也最不会有人关心的无用之物。从走进澡堂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清楚了这个事实。’
段落结束,我一把推开键盘,揉着太阳穴,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虽然并非像之前那样歇斯底里,以至于头疼地无法继续下去,一旦将这些东西从回忆里全部生拉硬拽出来,当时的场景和心境又会昨日重现似地蹦出,并带来无比真实的体验和感触。
但,为了让曾遭受的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起来,让这些深藏在光明后的黑暗全部现出真形,我必须坚持下去。
除了我以外,又有谁可以这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