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抬起头来,再环顾四周这像是天堂一样的环境,刚出院时那种看见高楼都要感动万分的夸张心情再次充斥全身,却同时让人感到悲哀:杨信已死,这是铁打的事实。但,那么多盲目信任他人,甚至舍得将自己的孩子送进这种地狱之地的家长,却依旧活蹦乱跳着,在这个世界上大声欢笑。即便我知道,他们大多也有着自己的无奈和苦衷(事实上,从交谈中我也得知,那个雀斑女孩的确因为网瘾做过很多我不敢想象的事),但这无奈和苦衷却绝非愚昧无知的借口。不论出于什么考虑,将孩子送进那样的地方,指望那些只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地进行治疗的人‘拯救’他们,只是掩盖自己无能的一种手段罢了。’
如实地将自己的态度阐述完毕之后,我稍微抬手,揉了揉始终紧着的肩膀,整个身子瞬间松弛下来。与看书时那种放松的状态不同,想要认真写点什么的时候,身体和精神往往都会在不经意间进入一个非常高投入地,紧绷着的工作模式。只有当意识完全从内容中脱离的时候,那些已经缠绕到你身边的腰酸背痛才会一下子全部拥来:尽管并不致命,却总让我有种自己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的错觉,也顺便将打工的念头从脑子中‘计划’这一栏里驱逐出境。
看了看屏幕右上角的时间,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到了十一点多。我居然一口气写了一个多小时关于那件事的回忆录,在半个月前,这是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时间确有它治愈的功效。而能遇到如今在我身边环绕着我的人们,则也是我一生的幸福。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选择逃避。
怀着释然和沉重交杂参半的奇妙情感,滑近电脑,将文档在本地存盘以后,关掉音乐和电源,算是宣告今日工作的结束。尽管就我个人认为,如果将那些人的故事尽数写出的话,这将会是一本很有出版价值的书,但实际情况,却还需要专业人士来查看,再做进一步的讨论。凭今天写出的这几段章节,加上我个人的叙述,已经足以让一个可靠的编辑看出其应有价值了: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个‘可靠的编剧’身处何地。今天来找江映月,多多少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在内。
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做好了一切闭馆的工作以后,我锁上了图书馆的大门。坐电梯上了行政层,轻车熟路地绕过七扭八拐的走廊,朝学生会室走去。
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敲了三下之后,前来应门的,却是一个我绝对意想不到的人。正如江映月绝对猜不到我今天回来学校一样:难得地披着制服的艾然半推开门,愣愣地望着同样呆在原地看着她的我,小嘴微张。
不过,毕竟和江映月不同。她很快就从诧异之中脱身,问:“你怎么在这?”
我自然清楚她话里的意思,微笑着反问:“我不能在这吗?”
“不,我的意思是......”
她挠了挠头,为难地看了我一眼,一时有些不知道如何接这个话。我始终望着她, 顺势抱起胸来,眼神戏谑。
在不长时间的思考斗争之后,最终,她还是选择侧过身去,侍者般弯腰,无奈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总之,先进来吧。”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她的身边走进。艾然顺手带上了门,跟在我的后面,身上有股清新的花香。
说起来,尽管一直在听江映月吐在此工作的苦水,这倒是我第一次进入学生会室。着实称得上不凡:开门,由正中间进去之后,是一个将近有40多平米的会客厅似的地方。装修采取白色为主色调的极简风格,铺着木质地板,右手边放着一排沙发,前面有茶几,上面摆着几个茶杯和茶壶。左手边则是四个公司常用的那种半包围式的工作台,各自的桌面上放着电脑和散乱的文件,一副业务繁忙的模样。而朝前走去,映入眼帘的,则是一个像是办公室似的房间:雾面玻璃横着隔断了整个空间,只开一个推开式的小门,看起来分外气派。自不必说,一定是江映月平时处理事务的地方了。
在我观察四周的空档,艾然坐在沙发上,翘起腿来,贴心地为我和她各倒上一杯茶,对我说:“江映月和一个女生在里面谈事情,如果是来找她的话,稍等一会儿吧。”
她将茶杯推了过来。我挺拘谨地坐在了她的左侧,端起茶来浅尝一口,味道居然很是不错,并非想象中的粗糙品。再结合一下这里的环境,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这个学院,到底在这些奇怪的地方花了多少钱啊?”
艾然倒不跟我一样讲究形象,大不咧咧地靠着沙发后背,翘着左腿,双手抱在胸前,惬意地喝着自己那份茶。让人多少有些不平衡的是,别人做来多少感觉粗鲁的动作,她做的时候,却只能用‘随意’或是‘洒脱’来形容。从旁看去,身上也总能保持那一份气场与美感,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听我感叹之后,她放下茶杯,感同身受似地冲我笑笑:“毕竟,算得上是贵族学校啊。这制服也是,裁剪和款式都很得体,简直可以当正装穿了。”
我侧过头去打量,那件常见的白色衬衫意料之中地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了美妙的曲线。江映月和我都一直规规矩矩地穿着的外套,则很随意地披在了肩上,再搭配下身红格子的百褶裙与——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衣服难得地学院风了一次,她还是选择了比较街头的黑色翻帮靴与低帮短袜,混搭出来的这身,配上好像剪短了些的斜刘海和单马尾,很符合她一贯的穿衣风格:洒脱,随性,还带了些许的帅气,让人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几眼。
“怎么,没见过我穿制服么。”见我的眼神肆无忌惮,她也调侃般地笑了笑,放下茶杯。“好歹也算是个高中生啊。”
“很漂亮。”我看着她那双高挑且形状完美的腿,微笑着如实说。“倒是第一次见你穿裙子。”
艾然白了我一眼,翘着的腿下意识地规矩了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说:“感觉凉飕飕的。”
我悠悠地喝了口茶,反问:“短裤和裙子的暴露度差不了多少吧?”
这个话题也许触到了她的痛点,赶紧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停停停,换个话题。今天找她有什么事吗?还特意来了趟这里。”
在交谈中,似乎心照不宣地,她并没有谈到有关昨天的事情。虽然提到了也不会怎样,但这种在细节处的体贴和细心,还是让我不禁感叹: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懒得去管的她,其实是个比谁都要细腻的人啊。
由于不是什么需要刻意隐瞒的问题,我也就老实回答:“找她吃午饭,顺便问问有没有什么认识的编辑。她不是有在写小说么。”
艾然的表情有些尴尬,看起来对她旧时好友的理解并不深入:“啊......她有在写小说么?”
“有。”我回忆起之前在电脑里偶然看见江映月所著大作的时刻,轻轻笑了笑。“写的还蛮不错的。”
她撇了撇嘴,托着下巴看着我,诚实地发表了自己的感想:“看不出来。”
我问:“哪方面的看不出来?”
“你还会说奉承话啊。”
“......我的意思是,在这个年龄段里,算是蛮不错的作品了。”这个回答倒是出人意料,让我一时语塞,赶紧轻咳两声,做了补充:“文学这种东西,做比较本身就是一个很难的事情。至于评价,说白了,也都是主观印象而已,不用太在意......”
艾然赶紧凑上来捂上我的嘴,“行了行了别解释了,下一个话题,下一个。可惜这个玻璃隔音太好,没让她听见,不然指不定多嘚瑟。”
我默默挪开了她的手,苦笑着点头:“你理解了就行。”
她也跟着点点头,重新抱起胸来,态度正经了一些,问:“是想自己写了?”
“嗯。想把在医院里的那些经历和见识写出来,让更多人清楚。最近,这好像也算是个热门话题吧?”
艾然闻言看向我,端起茶杯,犹豫着点了头:“严格来说,快要过气了。刑查内部处理这件事的态度很暧昧,好像有行政部门过来谈过......加上医院内部并没有人员出来曝光,也没有受害者站出来说话,关注度似乎开始逐渐变低了。那个杨信,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关系的。”
因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也没有太过失望,轻轻说了句:“本国特色。”
她无奈地耸耸肩,给我添上了茶。“没办法。但,如果你真能将那些经历成书,并找一个合适的出版社出版的话,我相信还是会有很多人关注的。毕竟,网瘾和......嗯,也是社会热点的话题嘛。”
我捧起杯子,抿了一口热腾腾的茶汤,叹了口气:“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我清楚你在避讳什么,你也知道,我看起来没想象中那么玻璃心。”
艾然却很严肃地摇了摇头,正视着我说:“我自然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你比从前坚强了很多。不过这个事情是这样,能不能承受是你的问题,想不想让你承受则是我的选择。作为我来说,我理解并尊重你的一切,对于有些话题,即便知道是可以谈的,但出于我的考虑,也依然会规避不谈。”
我微低着头,默默看着杯子中浑红色的茶。缭绕而起的烟雾和她的言语一样升起,将我的内心温暖地包裹起来,微笑在不知不觉地绽放。
她顿了顿,冲我不好意思地一笑:“嗯,你也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回报——作为那天图书馆里,我收获了的温柔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