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无言地看着我,眼神无力,面若死灰,似乎自我放弃了所有解释的余地。抓着被褥的手不住颤抖,白净的双臂和肩膀都瘦弱地可怜——在我的印象里,那本应该是无比可靠的存在才对。不论是她的肩膀,背影,还是本人。
因此,突然看见她这样悲哀且弱势的姿态,我竟一时愣住,忘记了对眼前情形的质问。而后,不禁去想:林晴,是从什么开始,逐渐变得没那么坚强的呢?
是宴会那天的阳台,亦或者昨日夜里的医院?甚至,还要更早地推移到出院那天,她默默地为我撑伞的时候?
她的形象,和三年之前我所认识的那个无所不能,开朗大方的大姐姐相比,已经产生了千般万般的变化。却又因为一直戴着面具生活的缘故,并未被我察觉。如果今天没有提早回来,没有撞上这件事情,也没有如此简单粗暴地看到她的一切的话,也许,直到她隐瞒不住,主动说出为止,我都无法知晓她内心的委屈和波动吧?
这样活着,可真累啊。
“总之,先把衣服穿上吧。”
无以言表,五味陈杂的情绪,不停冲荡着我内心的海滩。苦恼地思索了一会儿,我本想大步跨过床头,走进去默默收拾好我的所有衣物以表态度,不知从何而来的理性,却最终使我在跨出脚的前一秒,使我变了主意。
硬生生地将脚收了回来,我看她一眼,长叹口气之后,主动退后两步。按住门边,想要向右关上的时候,林晴的脸色顿时变了,立刻松开被褥,一把扑到床上,趁着我愣住的空档,半跪着抓住了我的手,低着头,像是祈求般地喃喃轻语:“不要走......”
她的上半身果真没穿衣服,可见之处,素体如雪般白净无瑕。尽管正对着我的、是背部,眼睛还是一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的脸迅速像火烧似红了起来,赶紧抬头转移视线,看着原木色的天花板和条纹,心底却意外地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把衣服穿上。”
“不要走......”
“所以说,把衣服穿上。”
“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
“我已经,没法再继续忍耐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痛苦地探身向前,抱住了自己的头。抬头看着我,眸子通红,低声抽泣,语不成声:“苏总的死也好,你对我的恨意也好,父公司的杂乱事务,后事的处理,董事会的股权追逼也好.......”
林晴的手指狠狠抓进头发,丝毫不讲形象地胡乱地挠了数下。一直保持良好的刘海也因此散乱,彻底没了样子。“我也是人啊!我也是渴望爱的女生啊!我毕业还不到三年啊!这样下去,我能怎么办啊.......”
我默默不语,只是轻轻捧着她那张已经完全认不出来原型的脸蛋,内心发出由太古传来的叹息。
她的声音,远比之前我任何一次所听到的都要歇斯底里。如果并非身临其境,而是给我一份录音文件,让我单独听这倾诉来判断人物的话,我一定无法将这个声音与林晴相提并论。就算做足足一百次的判断单选题,都不会选择她哪怕一次。
比起一个年轻有为,收入不菲,长相漂亮身材姣好,还有房有车的女性来说,这声音更像是一个中年丧夫丧子的怨妇所发出的哀嚎。能够从中感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与黑暗,见不到哪怕一丝曙光。仿佛堕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任你再攀再爬,将脚趾和手指全部磨出血来,甚至全身上下不剩一个完好之处,抬头向上望去时,都看不见那似乎存在着的边线。
渐渐地,抽泣演变成了不加掩饰的哭声。而后,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交杂着愤怒与哀伤的野兽般的哀嚎,响彻整栋公寓。
......我终归,还是个心软的人啊。
就算千万次地告诫自己,眼前的林晴曾经将你和心爱之人拆开,甚至将那情景一次次地再现,重放......最终,我还是发现,我根本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只能轻轻向前,将她的头拥在了怀里。她屈膝盘腿在床上,顺从地靠了过来,像是一条受伤的美人鱼,整个上半身都因此顺势与我紧紧相贴,小腹附近的位置传来了令人窒息的火热触感——只可惜,现在无暇体验。
林晴,就这样靠在我的脖颈处哭泣。一如一年之前,靠在她脖颈处哭泣的我。轻抚着她秀发的同时,我不禁感慨:沧海桑田,时过境迁。这人世间的发展和变化真是如此奇妙,难怪自古以来的那么多宗教狂热者都要高举着手中的火把和信物,大喊着上帝万岁,神灵保佑。
不过,他们祈祷时所看不见的是:尽管他们虔诚至此,却也从没见过有什么神灵和上帝尽过他们的所谓责任。烦恼和压力依旧挥之不去,麻烦的事情也仍然堆积成山,除了花费了大把应该做事的时间在信仰上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所得到的,只是精神上一点可怜的慰藉。
说到底,也只有在此时此刻,我才会下意识地认为:宗教信仰,自有其存在的意义在内。最起码,如果林晴信教,我的衣柜就不会狼狈至此。被褥和床单也不至于在今天过后就要重换一套,最起码也要全部清洗了.......
被作为压力发泄对象的滋味,还真是难以言表。
在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顺便帮她捋好凌乱刘海的同时,她的哭声也越来越小,直至停息。尽管抽泣依旧,说话也断断续续,一点都称不上利索,好歹不再扰民扰邻,最终惹得个上门说教的下场了。
我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像是一块凝固住的大理石雕,默默等待。直到她的抽泣也慢慢停止,怀抱中的身子不再颤抖的时候,我才闭上眼睛,轻拍她的肩膀两下,毅然向后退去,离开了她的身体。
火热的触感消失的瞬间,一种丢失了什么的空虚感随之涌上——不得不承认的是,那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啊。
“苏芳......”
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仍能从语气中感受到她的不舍。
我自然知道她想说些什么,轻叹一口气,仍然闭着眼睛,说:“听好了。关于你那虚无缥缈的担心——第一,我并不打算离开你,也实在没办法离开你。其中原因多种多样,不再赘述,你自己理解就好,知道么?”
气氛沉默着,林晴的呼吸声异常沉重。不久,她小声回答,语气轻柔:“嗯。”
“第二。”举起两根手指,声音随着她的轻柔而放缓了些:“我理解你对我父亲的感情。对于你因为他的后事而带来的那些压力,也自然非常——”我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说:“嗯,感激。毕竟,这本应该,是我去承担的东西。”
林晴似乎开始穿衣服了,布料与身体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
“......嗯。不过,不用的。”
我一愣。“什么不用?”
“感激啊,理解啊。这些东西,没有必要。”
她释怀似地长出一口气,说:“我穿好衣服了。”
我将双手叠在面前,慢慢睁开眼睛,从指缝里确认了她的确已经穿上了T恤——虽说,是我的T恤——之后,总算放心下来,挪开了手,说:“我大概猜得到你之后想说什么。”
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你自然能猜得到。毕竟,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刚好,第三点,就是针对这一点去说的。”
我也学她耸了耸肩,习惯性地作了几次深呼吸之后,表情严肃了起来。她发觉到了这一点,依然跪在床上,双手交握,目光向上,期待地看着我,像是在等待主人喂食的小狗,异常地惹人喜爱。
心脏,在与她目光对视的瞬间,似乎停跳了一瞬。不论怎么说,她也是个超出水准许多的美人,与学校里的那些相比,还要多了几分成熟和大方。加上刚才可能在我房间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实在让人有些静不下心来。
轻抚着胸口,再度深呼吸几次,顺便坚定了一下自己的内心,我仿佛看见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让人看来就有些火大......
不过,这种时候还要产生动摇,的确是自己的问题。将视线挪开了一些,只看着她的肩膀和半边脖子,适应了一下当前的视角,顺便打量了一圈狼藉的房间之后,我清清嗓子,举起了三根手指,向她说出了许久以来,我就已经想说的话。
“第三。你什么都不欠我,也无需像你所说的那样,去赎什么莫名其妙的罪。”
她本身戏谑的表情,变得有些呆滞了起来。这个时候,我重新将视线挪回到她的脸上,继续说:“诚然,因为尤黎那件事的缘故,我非常讨厌你,一度讨厌地根本不想和你正常相处——但,我现在发现了,那并非全是对你的讨厌,也带着对当时并不成熟的自己的厌恶。如果将这些东西全部‘归功’到你的身上,实在太过不公。”
先是不可思议的惊讶,仿佛看见了杀父仇人向自己献上花束,而后,笑容又重新在她的脸上浮现。我定了定神,继续说:“所以,现在,我不会再对你抱有任何敌意了。你也不用再用种种方式特意讨好我,从今往后,我们的关系彼此平等,就像我和江映月,艾然她们一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
“还有。”
她的眸子里波光流转,像是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一样。
这,算得上是意料之中的展开。不过,这也并非是我想说的,最关键的话语。
整理了一下思绪,在开口之前,那个女生——那个我之前甚至不敢去回忆的女生的面庞和身影,重新浮出水面,在我的眼前浮现生辉。
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她的脸庞,她的身姿;她的温柔细语,她的言行举止,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潇洒自如......
她是完美,是一切;是我面向未来的启明星,杨帆出行的远灯塔;正是怀着对她的尊重和思念,以及对未来的哪怕一丝憧憬,我才会产生如此的念头,哪怕有些荒唐和自恋,也绝对不会产生任何改变。
我抬起头来,正视着眼前的林晴,郑重地对她说道:
“在重新见到尤黎之前,我不会考虑和任何人恋爱。”
“自然,也包括你在内。”
闻言的瞬间,她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去。像是初中时的那个夜晚,与尤黎在天台看见的,那颓然老去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