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血色阴影
夏树伏在水池,喘得直不起腰来,脸上花成一团,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她不仅掏空了自己的胃,更是连胆汁都要吐了出来。可是她更想吐出自己的五脏六腑,吐出自己的心来!
玖我夏树,你为什么不去死!
上一次呕吐,是在碎尸案的现场,在她狼狈到无地自容的时候,静留在她的身边。而当静留身陷绝境的时候,她离开了,带着怨恨、带着厌弃,还有那自以为是的自怜自伤。
玖我夏树,当你无情地转身离开时,可知道静留有多么绝望和无助。静留看着你的眼神,一定满是希冀和求助,是你用自己的背影,活生生地将她推向深渊!
如果那个女孩没有放弃呢?如果那个女孩比想象的更疯狂呢?如果……
夏树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她不能去想象,可又没办法不去想,每一个如果,都让她恨不能杀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阵干呕。不是像上次遭遇尸体的那样,这一次她呕吐,是恶心,她觉得世界上最恶心的人是自己!
口口声声说最爱静留,可是却从来没有信任过她,没有理解过她。在你的心里,静留就是那个从来不忠于爱情,随时随地可以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的人。甚至在鸟居已经澄清真相之后,还是再次选择了不信任她。
你曾经认为自己是最了解静留的人,了解静留的善良温柔和高尚。可是在面对抉择的时候,你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全然忘记了你所爱的女人,是一个对尸体都温柔以待,对伤害她的人都可以选择原谅和保护的高贵之人。而在你眼里,就在今天的早晨,你看她的眼神,全然当她是个卑劣、自私、无耻的人,完全不知道她刚刚从崩溃的边缘中挣扎而回……
玖我夏树,你根本不配提及“爱”字,没人比你更恶心!
更可笑的是,你还自怜自艾,觉得自己是最痛苦的人,自以为是地去借酒浇愁,还在那个酒吧,推开了友绘•玛格丽特……
当夏树今天早上看到从行李袋里滚落出来的头颅,她惊呆了。特别当助理法医判断出死亡时间的时候,她的心被重重一击——她昨天推开了那个女孩,是把她推给了死神!
夏树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短短几日,她憔悴得自己都吃惊。若是静留看到,以静留的温柔善良,会心疼吧?
可是玖我夏树,你怎么配!
夏树咬了咬牙,坚强的性格还是让她直起腰来。她昨天已经那样的懦弱自私,再也不能这样了。这世上的真相不能被掩盖,罪人必须被惩罚,她必须去向静留坦白所有,无论等待她的,是什么结局。
“夏树!”
对于静留,有什么比从验尸间出来,看到自己的恋人等在外面更好的呢?虽然她们这些天来一直在冷战,可是没想到在今天出现了转机。是不是今天自己讲述的悲惨遭遇促成了夏树的前来?想到这里,静留苦笑了一下,若是如此,这可谓是一连串灰暗不幸中唯一的一点暖色。
“你在……做什么?”夏树嗫嚅着。她想说很多话,有很多的真相,可是见到静留,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尸检已经完成了。”静留叹了口气,缓缓地除下防护服,“还是像以前一样,我得把她的尸体重新缝合,让她的家人心里有一点安慰,可是胸部没有了,没办法啊,只能找一个人体模型代替,她真可怜,真可怜……”
夏树透过静留眼中的泪水,看到了那布满血丝的赤瞳,赤瞳里的光,是真诚的惋惜、痛苦和遗憾。即使是曾经企图侮辱她的人,她还是选择了原谅。对于一具不再说话的尸体,她给予了最后的温暖。
面对这样的静留,她更加无法隐瞒。在静留疲倦却温柔的眼神注视下,她觉得多耽搁一分钟,就多一分罪恶。
“静留,我必须告诉你……”
“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静留唯一能感觉的,是眼睛刺痛得厉害,是不是因为她盯着验尸间外的白瓷砖地面时间太长,被那明晃晃的光线刺伤了眼睛。
可是她没办法把目光从哪里挪开,她无处安放她的视线,就像她现在无处安放她的灵魂。
静留听到一半,昨夜那种噩梦般的感觉又回来了:手足冰冷麻木,像麻醉反应那样无法控制地不停打冷战,无力地跌坐在脚凳上。而当夏树本能地想去扶她时,她惊跳一般地躲开了,像是躲开带着血的凶器。
她就这样双手捧着头,耳朵嗡嗡地响,可是夏树说的每一句话却毫无遗漏地传进她的耳朵。夏树的话很短,可是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铁锤,重重地打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上气,心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痛。
当夏树的声音停下来,那死一般的寂静充斥在她们之间。静留能听见,她听见颤抖的呼吸、心脏在胸腔中撞击、血液流动的轻响……还有隔壁,死者无声的呐喊!
不知过了多久,静留才在这种近乎梦魇般的情况中慢慢清醒过来,她慢慢抬起头来,被刺得视线迷离的眼睛,好不容易聚焦到她眼前的女人脸上。而夏树惨白的脸色,还有那满面的泪水在告诉她,这不是梦,没有比现在更真实。
“你……”静留柔婉的京都腔第一次如此的喑哑难辨,她不得不停了一下,她看到夏树惶惑又期待的眼神,就像是法庭上的囚犯,在等待一个公正的判决。所以她必须给出一个答案,一个发自内心的答案。
“你……见死不救!”
静留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可是对于夏树,就像是铁一般的坚硬、冰冷……
“静留,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以为……”说到这里,她是多么的后悔自责,简直无地自容,可是她又多么希望静留能原谅她,她只想告诉静留,一切只因为太爱她,所以她才会猜疑、嫉妒、不安,在那一刻选择伤心地转身离去。
“你以为……”静留无力的笑容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我从不怀疑你爱我,可是你自以为爱的那个人,你了解么?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在你心里始终是那个十二楼的人渣,只不过是个美丽的、善良的、有几分吸引力的人渣。所以你以为我可以和任何一个看得顺眼的女人上床;在酒宴上坐立不安、匆匆离去就是因为太饥渴,想要和另一个女人在办公室颠鸾倒凤……玖我夏树,你为什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女人呢?”
“静留,你原谅我,我……只是因为太爱你……” 当久违的“爱”字说出口,夏树的眼泪潸潸落下。她现在明白了,她有多爱静留。自从静留那晚突然弃她而去,她所有的一切,包括对静留的敌视和厌恨,都是因为爱。静留不也说过,为爱犯的错,可以被谅解么?
静留不为所动,她只是平静地抬起头:“你的爱背后,是什么呢?你理解我么?信任我么?如果没有这些,我们还奢谈什么爱情?我得向你道歉,我那天突然抛开你,也源自我内心的不信任和不安全。我们都是一样的,彼此不信任不理解,对我们来说,爱情就像一场人性的考试,我们都输得一败涂地,这个结果就像是一个嘲弄,是命运对我们的极大讽刺。所以算了吧,不要说爱,我们没有,我们不配!”
夏树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淋下,她可以接受任何惩罚,可是她决不能接受分手,如果切断她们之间的一切羁绊,从此陌路……
不,万万不能!
“静留,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可以重新……”
“机会?”静留血色凛凛的目光,像刀锋一样割在夏树脸上,“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可以有机会,你也可以有,我们有无数的机会重新再来,可是……”她指着身后的那道厚厚的金属门,眼泪盈眶,“你去问问冰箱里的那堆骨和肉,她还有机会么?”
静留的语调不高,可是却像一把刀刺进了夏树最致命的地方。静留受到的伤害也许是可以弥补的,可是今天凌晨,十四个小时之前,她狠狠地将那个女孩推倒在地,全然不顾那个女孩无力握着她衣襟的手,还有那模模糊糊的话语:“帮我……帮我……我不舒服……”
也许她只要一伸手,就能让那个女孩避开杀身之祸。
这才是静留所说的——你见死不救!
可是她也有原因啊,刚刚看到十二楼办公室的那个场景,谁还能冷静,谁还能无私地救人……
静留注视着夏树的眼睛,她的赤瞳红的像血,像是要滴落下来:“夏树,杀人需要理由,可是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她都是生命,不应该被推向死亡!正是因为我昨晚经历了那样的绝望和恐惧,才懂得那种需要帮助的人,被人推开后的感受。我甚至会觉得,你推开的就是我。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窒息的时候,你站在岸边,只是看着,冷冷地看着……就像你永远忘不了我是个人渣,我也忘不了,我们之间隔着一堆尸骨……你告诉我,我怎么样才能跨过去呢?”
夏树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她不是不清楚,当她知道友绘之死的时候,没有一刻不在自责。可她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哪怕只是侥幸,静留可以原谅她,可以接受她的忏悔。现在她知道,这道关口,她们还是过不去。她们之间的羁绊,难道就此断了么?
静留注视着夏树那渐渐汇聚着无望之色的眼睛,仿佛身体和灵魂同时失去了支撑。她再也流不出眼泪,也无力发出叹息,她只想去一个地方,可以暂时安放自己,暂时离开这残酷的现实。
“静留,你去哪里?”
“也许我真的不适合与人相处,我更适合聆听死者的声音。”验尸间的铁门缓缓滑开,“这里没有人怀疑我、鄙视我、憎恶我,从心底里把我当成人渣。”
夏树看着静留的背影没入那扇沉重的金属门之后,那扇门“砰”地一声关上,砸断了她的视线,也砸碎了她的心。
那里是验尸间,静留宁可和尸体在一起,宁可躲入死亡的冰冷和黑暗,也不愿意再看一眼玖我夏树。
可是她却没办法向静留的背影伸出手,她那双曾推开一个求助者的手,自己都觉得带着血痕。
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对方是否有罪,都不是她见死不救的理由!
不要问对方是善是恶,你在推开求助者的那一刻,是你自己失去了善念。
玖我夏树,你必须去赎你的罪,或许洗清了血痕的那一刻,你才有重新牵手爱情的可能。